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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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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楼,走在长廊之上,冷雨扑面而来。
“此话当真?”老族长问。
“县衙的人传的消息,确凿无疑。”小厮道。
原来方才,外面门房上接到消息,新上任的山阳知县传令,朝廷今年打算将漕粮河运改为海运,薄家解户的身份取消了。
在这之前,按本朝规定,淮安府每年要向京师解运贡粮,由当地各大户依次轮值,今年正轮到薄家。
解运贡粮是个棘手事,白粮缺损霉污,皆由解户自掏腰包,途中常有水匪敲诈,税吏勒索,总算下来,耗资是粮本数倍,当地民|运之家,无不破败,更骇人的是,花钱事小,一不小心就要抄家掉脑袋。
巧的是,按本朝律例,族中有烈妇,可得贞节牌坊一块,抵三年徭役。
为了薄氏阖族的安平昌耀,族中打算牺牲一个小女子,许青窈就是被选中的祭品。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朝廷忽然改河运为海运,薄家不用当解户,不用负担解运贡粮的徭役——贞节牌坊,自然也用不着了。
隔着雨幕,回首望向耸立的楠木楼,想起方才孤峻凛然的年轻女子,老人暗暗捏紧掌下螭龙仙鹤纹的杖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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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氏家祠,衣冠云集。
凳足在老旧的木质地板上来回剐蹭,嘎吱不断。
很明显,有人已经等不及了。
大家都心知肚明,今日前来,不过是为了分家析产,吃肉喝汤,至于什么解运徭役,还是叫老族长操心去吧。
只是,那个大房的遗孀,怎么还不过来?
外面手杖点在廊上,泛起一路空响。
肃穆幽深的祠堂,忽然闯入一盏朦胧的酡红,半旧的纱灯在雨中泛起毛边,像一只闪烁的鬼眼。
“老太公?”
见进来的只有老族长一人,众人都有些失望。
他们坐在这儿等了大半夜,可不是为了听窗外的冷雨。
雨声渐长,青石板上砸起淡白色烟幕,草木混合着泥土的腥气,闹哄哄地涌入室内,像是这雨声壮了他们的势似的,各房老少全都七嘴八舌地闹起来,听着一众言论越发不堪入耳,老族长重重跺了两下手杖,挥手喝停。
古老的祠堂终于重归寂静。
老族长脸色铁青,一言不发地盘踞在太师椅上,“你们都造了些什么孽,如实招来!”
若不是亲眼看到那些证据,他还不知道自己族中这些子弟竟然到处惹是生非,捅了那么多窟窿,留下了天大的把柄。
“老太公,侄媳妇怎么没跟着你来?”
老族长的侄子涎着脸凑上去问,只因他知道大房长媳许青窈是个美人,又守着寡,心里便常常有些不该有的绮念,此刻一时没收住,叫那龌龊的心思给跑出来了。
“孽障!”话音未落,一记耳光便狠狠飞过去。
老族长刚在许青窈那儿吃了瘪,现在看见几个涉事者就气不打一处来,首当其冲的就是自己的侄子,偏偏他这会儿又不知死活地朝枪口上撞,还带着一脸涎水,令人不齿。
“谁给你的狗胆,竟然敢跟出海走私的贩子混到一起!”
侄子捂着脸,不可置信地看向老族长。
“还有你们!吃喝玩乐也就罢了,还奸淫掳掠,强占良田,犯下命案。”
被扫视过的众人纷纷低头噤声。
“现在篓子要被捅出去,咱们薄氏一族全都要玩儿完,你们做的好事!”
这下大家隐约猜到许青窈没有被带过来的原因,一面胆寒,一面又在心底止不住地骂这个女人心狠,竟然敢收集他们的把柄加以威胁。
财产没分到,还惹一身臊,被老太爷骂得狗血喷头,大家伙儿心里都有点冤。
自从朝廷嘉奖牌坊,淮安的节妇就多了不少,怎么就自家的这位这么难搞呢?连老太爷出马都铩羽而归。
他们其中有些心怀鬼胎的人不禁暗自庆幸,看来当初被这女人拒绝,也不是什么丢脸的事。
虽然外面都在传,薄家大房的这个许氏,如何妖冶风流,败坏家风,实则无稽之谈,截至目前,他们这些人中,还没一个得手的。
不但不能得手,还被人家抓住了小辫子,看老族长这样子,大约分家析产也是没什么希望了,现在只求家丑不要外扬,能保住曾经的一点体面就足够了。
天光将亮,雨也渐息,眼看着到嘴的肥肉飞了,老族长也教训得差不多,人群开始意兴阑珊,接连离去。
“雨已,日出而风,草木有光。”
经过整整一个雨夜,天地万物焕然一新,墙角的塘子里,时有落英拂至水面,锦鲤唼喋不迭,漾起一串串细小浮珠。
天井里的太平缸,被今年的雨水喂得滚肥。
几尾大红锦鲤在石槽中游荡,粼粼的鱼尾极为轻逸地一闪,老族长走前特意多看了几眼。
好滑手的一条鱼,既然作了鱼,便注定要为刀下亡魂砧板滚肉,再好,也不过是圈在塘子里,供人观赏罢了。
想到这里,老太爷上了轿,临走前,朝那栋华贵典雅的楠木楼遥遥一望,心里暗道:长房竟然发生了此等败坏门楣之事,一旦泄露,薄氏阖族恐怕都会沦为笑柄,只是若要斩草除根,还得从长计议。
雨虽然停了,事情却还没有完,起码不会就这么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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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闻祠堂里的人都散了,老族长的轿子也抬出薄府大门,许青窈额头上的冷汗终于掉了下来。
事情跌宕起伏,好在结局愉快,她暂时是不用担心被沉塘殉葬了。
昨夜一夜徘徊在生死线未眠,现在陡然转危为安,她却反而没了睡意,对着轩窗,满怀心事地坐了几个时辰,才倒在乌木案上沉沉睡去。
梦里,自己正趴在楠木楼上,透过月洞式雕花窗棂朝外看:
大雾苍茫,宅院幽深,婢子们鬼魂一样,在春天里游荡。
透过牛乳一般的雾气,她看到一顶大红彩轿迤逦而来,轿帘被掀起,露出精致的喜服,女人揭开红盖头——
赫然是她自己的脸!
檐下鹧鸪飞掠,鸣啼声乱,此起彼伏“行不得也,哥哥”,她从梦中惊醒,右手紧紧按在小腹之上。
作者有话要说: ①“行不得也,哥哥”古人云鹧鸪啼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