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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楔子 ...

  •   故事的开端,始于一只猫。

      隆庆四十三年多雨,淮安城没发水灾,却发了猫灾。

      春势最盛时,猫如同雨后春笋,墙根儿、树底儿、水井人家,一茬茬冒出来,撕咬的猫三五成群,春风一吹,猫毛荡着暮烟,直上青云,在风里化成柳絮,送入千门万户,落进老人家豁口的牙槽,稚童手中的破碗,妇人们头顶上精巧盘过的髻子里。

      连江边人家捕了鱼来,划开肚子,也是一腹猫毛——照旧吃,满座面不改色,习以为常——可知这灾不小了。

      幸而有雨,将浮毛湮下去,催发春困。

      好容易雨住了,三月的淮安城,又在一声猫叫中醒来了。

      “排排坐,食粉果,

      猪拉柴,狗烧火,

      猫儿担凳姑婆坐……”

      这是一首广府童谣,唱歌的却是一位苏北人,此人名叫李小大,原籍隶军户,后为逃避徭役,携妻挈子,自粤地沿海卫所迁来,多年后,在这座运河上的城市扎了根,傍着本地有名的大户——薄家,在他家庄子上作苦工。

      春寒料峭,又正值清晨,航道里人迹稀少,浆声晕开两岸酡红灯影。

      春水涨满夹道,苔藻湿滑,男人怀里抱着猫,坐在赁来的小船里,内心蠢蠢欲动。

      听说薄家在大肆收猫,非奇非野的不要,至于什么用处,他也不知道,坊间传闻说是薄家公子哥为了讨好女人的手笔,还有人说是为了制一味奇药。李小大更倾向后者,毕竟,江南谁不知道,薄家的药材生意,做得名满天下。

      他此去,便是将怀中的野猫献宝,全家的命途,都在此一搏。

      胡思乱想间,船头入了埠。

      上了岸,大约二三里,就是热闹的莲花镇,北行七八里,入得一处长街,陡然便静下来。

      薄家的大宅几乎占据了整条街,白墙黛瓦,玉宇高台,千庑万室,连屋比甍,风火墙之高就足有丈八,足底青白方石的地坪阔大光新,唬得李小大连脚也没地方下,心跳一浪高过一浪,怀里的猫感知到这种不安,也逐渐翻腾起来。

      此时天刚蒙蒙亮,薄府的后门,已经排起长龙。

      在场的人全抱了猫,大约是因为早起,各个神情恹恹,呵欠连天。

      喵声一片。

      挑着花绿担子的货郎经过,好奇张望。

      好心人替他解谜:“没听说吗?薄家在收猫,越奇越野的,开价越高。”

      杂货郎听了,当即便丢了担子跑回家,也说要抓家里的猫来讨彩。

      曙光渐明,前面的猫或留或送,一直磋磨到中午,终于轮李小大上场,他解开襟子正要放猫出来,不想那猫人多畏生,又野性难驯,一爪蹬在主人鼻尖,赤色长毛在众人眼前一闪,噌地一下就落了地。

      横冲直撞中,群猫受了惊,便都嚎叫起来,四散奔逃。

      人抓猫,猫踩人,场面一片狼藉。

      眼见自家猫奔入内院。

      李小大脑子一热,脚下生风,追了进去。

      一路穿花过柳,通泉渡壑,过堂者二,亭者三,台阁者四五,轩斋厅室若干,直跑到南边一栋楠木楼中,那猫朝正厅中一扇紫檀框青绿色地双面缂丝仙山楼阁屏风里一窜——

      不见了影。

      此地庄严,李小大脚下踯躅,不敢造次。

      只听见屏风后传来劈里啪啦的算盘声。

      住着这样贵重的居室,又看账算筹,想来这位必是府上贵人。

      进退两难间,只听珠子的算碰声一停,传出一道极清冷的声音:

      “门外何人?”

      “大奶奶,小的看管不利,前院有猫闯进来了。”追来的老管家气喘吁吁。

      室内岁月静好,不时传来书页翻动的声音,博山炉里沉水香缓缓弥散。

      良久,屏风后的人终于发话,音调肃然,偏又透着一股漫不经心的冷淡。

      “无妨。”说话的是个女人。

      “小狸,将猫给他送去。”

      屏风中影绰片刻,出来一个清秀的婢子,想来便是叫“小狸”的了。

      “给你的猫。”

      “我不要猫,”李小大摇头,顺势跪下,“小人来是为求一桩事体。”

      “哦,原来是来卖猫的。”屏风后的人笑了。

      听声音,是位极年轻的夫人。

      李小大急忙分辩,“奶奶说错了,不是卖,小人不要钱。”

      “那也是卖,有所求,即是卖,你且说来——”

      李小大先前还不敢确定这内宅妇人,是否能做得了庄家的主,此刻听她说话的口气,分明是拿惯主意的,立时放下心来。

      细细将原委道明。

      原来,按本朝规定,淮安府每年要向京师解运贡粮,由当地各大户依次轮值,今年正轮到李小大的主家——薄家。

      李小大作为薄家忠仆,自然也上了解运名录。

      李家七口人一时天塌地陷。

      原来此人并非淮安人氏,多年前曾籍隶广府军户,后为逃避徭役,携妻挈子,自粤地沿海卫所迁来,投入薄氏门下,苟且偷生十余年。

      恰逢此番解运,必得登名造册,怕的是逃军身份暴露,掉了脑袋;再则解户徭役苦重,李家家贫,难支重负。

      所幸,天不绝人,家里小囡捡回只野猫,形容可爱毛色艳丽,世所罕见,便想着来将此猫献宝,借此免除解运之役。

      李小大着重讲了自己不堪饥馁,从粤地卫所逃来的经历,说到苦情处,时有呜咽,其中原是委屈,不过也少不了作戏博情的成分。

      年轻的夫人早察他意,却并不揭穿,只轻笑一声,“我当什么事,原来是这个,你放心,我许青窈不会见死不救。”

      李小大喜不自胜,在地上重重叩了个头,“多谢夫人,小人一家感激不尽,愿给夫人当牛做马。”

      临走时,李小大没变出来什么牛马,只将猫留下。

      “此猫就当作我给夫人的谢礼。”

      许青窈并不推辞,又吩咐李小大去前面账上领赏赐八十两。

      李小大乐极生悲,雀跃着出门,在走廊上与一仆役撞个满怀,跌在地上。

      那仆役跑得急,也不理会他,嘴里只大喊着:

      “大奶奶,不好了,墨哥儿的船失事了!”

      墨哥儿?

      李小大翻捡自己偶然听来的市井闲谈——墨哥儿,好像就是这位薄家大奶奶的嗣子。

      据说当年这位夫人嫁入薄家冲喜,新婚当夜新郎大少爷便离奇暴毙,薄家大老爷为了不让儿媳被沉塘殉葬,便作主在旁支里给过继了个嗣子。

      此刻听到这消息,李小大不禁为恩人忧心——

      薄家大老爷才死,嗣子又出了事,这位心善的夫人可怎么活?

      苍青欲雨的半空,忽然炸起一道惊雷,照亮堂中那扇双面缂丝锦绣屏风。

      屏风后的人猝然起身,钗环叮咚,衣袖牵着算盘落了地,咣啷一阵,砚盒也被打翻,楠木地板上一片黑污,越发显得年轻的夫人身上的孝服,素白高洁。

      露出的半张脸,目波澄鲜,眉妩连卷,面若观音——怨不得外面盛传,薄家阖族一众叔侄兄弟,都与此女有染。

      更有那浮浪子弟,以此为原型,写了本艳情笔记,叫《窈娘传》,讲的是一位闺秀才女嫁入高门后,与夫婿族中上下一道颠鸾倒凤的故事,在市井中很是风靡。

      连李小大这样的庄稼人,都有所耳闻。

      茫茫白雨中,李小大心想,薄家男子打祖上传下来的好相貌,个个生得神仙中人,若真有此意,想来,任谁也难守本心。

      府内白事旧痕未消,远处又传来一阵哀鼓,转瞬大雨滂沱,天地皆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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