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重照》几日停驻

12、第十二章

　　过了中午，天空中下起了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过了十分钟左右，雨势突然增大，邵安和白静容一行人只得计划明天启程。

　　下雨天，又是下雨天，每次下雨，像是逼着人不得不想起一些事情，那些隐晦的秘密。

　　“然，吾辈更应自强不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那个时候，学校礼堂外下着雨，全校师生都聚精会神地看着作为学生代表发言的邵安，他站在演讲台上，冷静自若。孔令仪刚转来新学校，对一切陌生又不适应，她坐在后排遥遥而望，只觉得一切都是静的，只有雨声和邵安的声音。

　　这不是孤身一人的静，是全身心都被一个人吸引的静。

　　那是邵安第一次演讲，也是最后一次，不紧张，不害怕，只是单纯的不喜欢。后来孔令仪听邵康这么说的时候，心中只觉得可惜，况且能够那么明目张胆看着他，不用担心他会发现的机会，只有那么一次。

　　“一起走吧。”又是一个下雨天，孔令仪站在教室门口，看着大雨瓢泼而下，叹了一口气，后悔没听妈妈的话带伞。等了大半天，雨势丝毫不见减弱，于是孔令仪一咬牙，把书包挡在头上，狠心就要往雨里跑。

　　然后就听到这句话，“一起走吧。”

　　孔令仪猛地刹车，回头一看，竟是邵安拿着伞慢慢朝她走过来，“一起走吧。”他又说一遍，声音就像正在落下的雨。

　　“啊，好，好啊。”孔令仪半失神地回答道，呆呆地点头。

　　邵安低头，似乎是笑了一下，果然，她还是会结巴。

　　两个人并肩走着，邵安本就不爱说话，孔令仪又不敢多话，战战兢兢地走着，努力控制自己的心脏不要跳得太猛烈。

　　漫长的路转眼就到头，两人停下来的时候已经到了孔家铺子门口，她心中微讶。

　　“进去吧。”一路的沉默后，邵安终于说道。

　　“麻烦你了，谢谢。”孔令仪忙说道。

　　那时邵爸爸还在，邵家的住宅不像后来的小院子到铺子的距离那么近，是很长的一段路。

　　只见邵安微微点头，“再见。”

　　孔令仪进门的时候风铃随之响起，她小心地回头，邵安正转身离开，他的左肩湿了大半。

　　“少爷。”巷子口，一辆车正在雨中侯着，司机为他打开车门，邵安弯身坐进去。

　　又见那次游行，孔令仪被无意卷入其中，人群拥着她往前挤，警署的人早就守在一处街口，“嘭嘭”两声枪响，警察冲上来抓人，孔令仪来不及跑路，被带进局子里。

　　又冷又饿，那些警察还凶巴巴的，孔令仪被关着，心中早已叫苦连天，她只不过去买个盐，怎么会被卷进这些事情里。

　　正想着今天晚上肯定回不了家，却见一名警察过来给她开门，作了个请的手势，“孔小姐，多有得罪，还请见谅。”

　　警署大厅里，张芝兰坐着，警察署总长在一旁站着，不停说着好听话。见她来了，连忙说，“哟，孔小姐，您受罪了。都怪在下不长眼，多有得罪，还请孔小姐原谅。”

　　张芝兰站起来对她笑得和蔼可亲，“走吧小令仪，你妈妈肯定担心坏了。”

　　那是她跟张芝兰的第一次见面。她全程没有出声，随着他们走，总长还在后面客气地说，“邵夫人慢走，给邵先生带好！”

　　警署外，邵康等得着急，终于见她们出来，两三步跑到孔令仪身边，“怎么样小令仪，没事吧？受什么苦了吗？”

　　孔令仪乖巧答道，“没有。”又转脸对张芝兰说，“谢谢邵太太出手相助。”

　　张芝兰觉得好笑，下午大儿子来找她，要她帮忙去警署救人，当时孔令仪被抓他就是亲眼看到，这个二儿子听说这个事情更是着急，恨不得要跳起来骂警署的人是非不分，连学生都抓。

　　她意味深长地拍拍孔令仪的手，说道，“不用谢，有时间来家里玩儿就好了，全当陪陪我。”

　　可孔令仪知道她哪里需要人陪，偌大的邵家，每天来求她办事的人不知道有多少，她只当是客气话，附和了几句。

　　张芝兰坐着车先走了，嘱咐邵康把孔令仪送回家，她一走，邵康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包梨花糕来，笑着献好，“饿了吧？快尝尝，还温着。”

　　孔令仪终于有见到亲人的感觉了，一路上，边吃边跟着邵康一起骂，骂警署，骂政府，骂日本人，骂这个世道。总算是骂痛快了，到了铺子门口，她摸摸肚子，舒服地说，“谢谢你啦。”

　　邵康噗嗤一笑，“还是这个样子最自然，看在我妈面前，给你拘束的，我都以为你是被那帮警察吓傻了。”

　　她不屑地皱皱鼻子，“我才不会那么轻易就被吓到。”

　　她站在台阶上，邵康微仰头看着她，看着她自然毫不做作，明媚张扬，脸上的小表情生动鲜活，他忍不住心里快活起来。那时他并不知道，这份因她而起的高兴，是因为什么。

　　“好啦，你快回去吧，我还得想好一会儿跟我妈那儿怎么找借口呢。”

　　“好，明天见。”邵康说。转身走开了几步，忍不住回头，发现台阶上的姑娘早就不见了。

　　孔妈妈不在前面儿，那就是在后院里，孔令仪往后院里走，大声喊道，“妈妈！我的好妈妈～”

　　孔妈妈听见她的喊声，无奈地应道，“在这儿呢！”随后又对坐着的客人不好意思地说，“令仪这孩子，没礼貌惯了，见笑了。”

　　孔令仪寻着声音走到孔妈妈房间，结果一眼过去就看见邵安坐着，两人正对了眼。她人傻呆在原地，话都说不出一句。

　　孔妈妈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她一眼，说道，“邵同学来了，怎么不知道打招呼？”

　　“啊你，你好。”她磕磕巴巴地说。

　　结果邵安只是看了看她，点点头，又对孔妈妈说道，“那阿姨我就先回去了，打扰了。”

　　他站起身，走过傻站着她的身边时，淡淡地问了一句，“梨花糕好吃吗？”

　　孔令仪得脸腾地烧起来，来不及作任何回答邵安就已经出去了，孔妈妈紧跟着去送他，回来的时候还见她傻站着，便伸手拍了她一巴掌，“这孩子怎么这么没礼貌啊，你去同学家玩儿怎么都不知道先给我说一声？让你去买盐，你买到别人家里了？还好邵安过来跟我说了一声，不然我上哪里去找你？”

　　她本来想好的所有借口都派不上用场了，说不出的情愫在心中漫开来，让她忍不住偷笑起来。

　　孔妈妈还在骂，“别傻站着了，快点儿去厨房端饭，老早就给你做好饭了！没放盐啊，明天还去给我买盐去！”

　　“好嘞，谢谢我的好妈妈～”她大声地回答道。

　　孔妈妈吓了一跳，这傻孩子，又犯什么神经了。

　　再回到了一九三九年，笔架山被攻陷，整座长沙岌岌可危。

　　乱七八糟，像是在梦里，又像是回到了现实。孔令仪猛地睁开眼，入眼的是蓝天白云和温暖的阳光，这里没有战争，没有牺牲，没有生离死别。

　　“May i help you?” 一个金发碧眼的路人看到这个孕妇孤零零地坐在长椅上，秋天的落叶飘零在她脚边。

　　“Thank you，no more。”她微笑着回答。

　　这是1948年，坐标，美国旧金山。

　　她在等她的丈夫，不远处，一位穿着风衣的男子朝她匆匆走了过来，他手里拿着两杯热咖啡，面容沉静。直至走到她身边，两杯咖啡被放在她手边，他蹲在她面前，将她松开的鞋带系好，继而抬头看她。

　　“不好意思，久等了，邵太太。”

　　到底是做了几场梦，还是活了几段人生?

　　一九三九年开春儿，人人都还穿得厚实，春捂秋冻，这会儿的风，一点儿不输正冬季节。

　　孔令仪从下雨那个晚上开始就一直发高烧，整个人昏昏沉沉地躺在病房里，多少个梦境来回变换像幻境。白静容照顾了她一夜，第二天早上邵安过来，才换了她休息。

　　可是没休息一会儿就听见有什么响动，她从休息室里出来，几个护士正整理急救箱，她找到护士长，问，“姐姐，这是怎么了？”

　　护士长没抬头地答道，“上前线。”

　　她顿了一下，突然抓着护士长的手热切地说，“让我跟你们一起去！”

　　“你不行！”护士长蓦然抬头，一口回绝。

　　“我可以，好姐姐，你让我去吧，我今儿就该走了，能做一点儿是一点儿，人多力量大，行吗?”她目光恳切。

　　护士长犹豫了几秒，她立马又说，“一切听从组织安排，绝不给组织带来麻烦！”

　　没时间犹豫了，护士长只好答应，“必须时刻注意安全，如果有任何突发情况，必须听我的安排，立马回来！”

　　“是！”白静容敬了一个礼。

　　一行人走了到师部最近的那片小树林，一路小心翼翼，走了半路未遇到危险。

　　正当有人松了一口气的时候，忽然见领头的士兵打了个手势，所有人定在原地，慢慢蹲下身子。

　　任何风吹草动都能引起人内心的恐惧，白静容紧紧握着拳头。敌人越靠越近，忽听一声枪响，更多的枪声便此起彼伏地响起来，白静容被一个护士护在身后，躲在一棵大树后面，不敢有任何动静。

　　到处都是枪声，忽然听见有人朝她们这边大喊:“小心！”

　　白静容只觉得猛地被人推到，严密地护在身下，她不敢置信地看着那名护士，眼睁睁瞧着她的血尽数流到自己身上。

　　她奄奄一息地说，“欠令仪的，终于，还上了。”

　　那日在长沙城内，孔令仪拼全力救下的那名同事，正是她。

　　白静容的眼泪不停地淌出来，手上都是血，不要死，不要闭上眼睛，你还可以抢救一下的，不要死。

　　瞄准镜里，那个女孩哭着把替她挡枪的人扶起来，模样慌张，泪水肆意横流，像只受惊的小鹿。

　　这么好看的中国姑娘，没有机会品尝了。不要再按压那个人的胸口了，一枪命中，一个死人怎么可能救得回来?算了，这么难过的话，送你去陪她好了。

　　食指轻轻按动扳机，瞄准镜里慌乱的女孩一瞬间定格，重重地倒了下去。

　　“白静容！”

　　“西南方向有狙击手！”

　　“所有人趴下！”

　　腹部很快就变得血淋淋，白静容静静地躺着，听得到这个嘈杂世界里所有的声音，唯独听不到最想听到的声音。

　　还好，现在躺在这里的，不是表姐。

　　好像看到了表姐，小时候两家都在北平，表姐给她梳头发，给她好吃的好玩的，总带着她去好玩儿的地方玩得满身都是汗。

　　看到了小姨，总给她做好看的衣服，哪怕后来去了重庆，每年也总要寄衣服到家里，小姨夫待她也好，老是说自己是他的二女儿。

　　看到了公子哥邵康，眉眼带笑，脖颈系上丝巾，风流倜傥。旁边是不苟言笑的邵安，清贵淡漠。谢冉朝她跑过来，满眼都是说不尽的喜欢，她穿着他曾夸过好看的那件白色棉裙，微笑着望着他。

　　梦里听到混乱的枪声，一滴泪从孔令仪的眼角浸出，黑暗中，有一只手牢牢抓着她，像海中的救命浮木。

　　人生多离别，生离，死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