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雎》藏路

33、情不知所起 一往而深

　　转眼已是冬至，宫里挂起了九九消寒图。
　　从冬至起，九天作一单元，连数九个九天，冬天便悄然而过。九九消寒图在充当日历的同时，也有娱乐消遣之效。皇上知道蓝祁喜欢梅花，遂吩咐内务府准备素梅一幅，使用说明恰如明朝刘侗、于奕正云：日冬至，画素梅一枝，为瓣八十有一，日染一瓣，瓣尽而九九出，则春深矣。
　　蓝祁觉得新奇，染红一瓣梅花，回头冲我笑道：“这样好好玩哦。”
　　“你就知道玩，人家这叫情趣。”我把新摘的红梅放入瓷瓶，好奇道，“原来也没见你有多喜欢梅花，现在倒是每天都离不开了。”
　　“整天呆在房里又找不到事情做，我总得找点寄托吧，是不是小兴子对你抱怨啊？”她放下毛笔问。
　　将一朵梅花别到蓝祁髻上，我摇头笑道：“抱怨多少会有，你管他们。”
　　“皇上新临幸的秀女怎么样了？”
　　实践证明，怀了孕的女人真心容易触景生情。
　　见蓝祁情绪还不错，我直接告知她：“皇上封了她为常在，苏常在，住在咸福宫。”
　　蓝祁一声轻叹，回到里间和衣躺下，闭目养神。
　　按照既定计划，我们决定于明日拜访僖嫔。
　　僖嫔不算宫里的老人，她和皇上仅有十年情分。家世一般，膝下又无子，却几乎能与嚣张跋扈的淑妃平起平坐，全因她深获皇上的宠爱。我们既已和淑妃闹僵，且再无转好的可能，那另选一棵大树请求庇护方为上策。
　　庆幸的是，僖嫔和我们达成了一致。
　　那日我们赶去咸福宫时，她正在陪七公主玩。见来客是蓝祁，她别有意味地一笑，让嬷嬷把公主带去别处。
　　“朱槿，上玫瑰花茶。”僖嫔收起玩具对蓝祁道，“林贵人请坐。”
　　蓝祁坐下后委婉地道：“妾身许久未来看望娘娘，还望娘娘见谅。”
　　“你这样说倒是让我惭愧，我也未曾看望过你。”僖嫔微讽道。
　　“为表示歉意，妾身今日有礼物想送予娘娘，希望娘娘喜欢。”
　　待蓝祁扬手示意，我走至僖嫔面前打开锦盒，僖嫔见到礼物，神情有几分意外。
　　蓝祁笑着解释：“妾身听闻娘娘礼佛，这碧玺珠翠十八子手串最适合娘娘不过。妾身资质愚笨，自知配不上这灵气。”
　　真是难为她记住了首饰名，昨天可是背了好几遍也没记全。
　　朱槿端上茶来，僖嫔依旧平淡地道：“朱槿，收下这锦盒。”
　　待喝了口茶，她开门见山地道：“你直说吧，有什么需要我的？”
　　“妾身需要娘娘的帮助。”
　　“哦？”僖嫔抬眸笑问，“林贵人还需要我帮忙？”
　　“对于淑妃娘娘，想必娘娘与妾身持相同的立场。”
　　僖嫔放下茶盏，似笑非笑道：“淑妃与你不和，而你又知道我与她不睦已久，所以你想借机投靠于我？”
　　“一切都瞒不过娘娘。”
　　“我喜欢直来直往，你是个聪明人，这确实是笔不错的交易。日后若有需要，我会尽力助你。”僖嫔轻轻一笑，眼神仍是冷淡，却少了分拒意。
　　自此，我们算是在后宫寻得一个靠山。

　　今日天空又飘起了雪，托穿越的福，我在北京城已感受了三个大雪纷飞的冬天。
　　窝在里间陪蓝祁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听到门外小兴子禀报：“贵人，苏常在来了。”
　　蓝祁换了个姿势问：“苏常在是哪个？”
　　我恨铁不成钢地气她：“就是那个前些日子被皇上临幸的秀女，我说，你不过就怀个孕，怎么变得这么健忘了。”
　　“是她？”蓝祁坐起来扶额一笑，“还不赶快让人家进来，我可不想多个小心眼的罪名。”
　　推开房门，见苏常在站在廊下略略发抖，我笑着招呼：“常在快请进，可没冻坏您吧。”
　　由侍女取下披风，苏常在进入里间，低眉向蓝祁请安：“苏曼见过林贵人。”
　　蓝祁微笑着让我上茶，苏常在立即摆手道：“谢谢姐姐美意，妾身身子不好，不宜饮茶。”
　　“我这儿有上好的龙井，妹妹可惜了。”
　　苏常在拘谨地一笑：“妾身今天是来看望姐姐的，不知姐姐一切可还顺利？”
　　“难为你惦记着，我一切都好，谢谢关心。”
　　“妾身也没什么好东西可送，看这鼻烟壶还不错，便作主送给姐姐了。”苏常在侧头道， “书锦，把东西拿上来。”
　　我接过木盒打开来呈给蓝祁，蓝祁看了一眼笑道：“妹妹有心了，多谢。”
　　“那妾身就不打扰姐姐休息了，改日再来。”
　　苏常在离开后，我拿过鼻烟壶一瞧，琥珀质地，绘有“榴开百子”图样，做工精致。
　　“我看，她倒是比那个宝常在要好，看起来安分。”蓝祁又躺回榻上。
　　“看着的确比宝常在面善，不过我们不能掉以轻心。”
　　蓝祁应了一声，垂目不语。
　　早上还只是微雪，过了中午便下起鹅毛大雪，美则美矣，只是这浓浓的冷意实在让人承受不住。
　　回房换了件厚衣裳，我缩着手抖索地回来，不期见到皇上的身影。
　　一扫之前的烦闷，蓝祁高兴地让我给皇上上茶。这大冬天的时进时出，还让不让人活了！
　　“你这几日身子可还好？”皇上笑问。
　　蓝祁微一点头，心花怒放地回答：“妾身一切安好，多谢皇上关心，不知皇上近来龙体可还安康？”
　　“我无非是老样子，林贵人大可放心。”皇上品茶后一问，“这是今年的明前龙井吧，难为你记得我的喜好。”
　　“皇上的喜好，妾身自然记得。”
　　皇上搁下茶盏，关怀备至地道：“这段日子政务繁多，我难得过来一趟，你自己好好照顾身子，有什么需要尽管和皇后说。”
　　“皇后娘娘一直都很关心妾身，还请皇上切要保重龙体。”
　　皇上拍拍蓝祁的手，平和地笑道：“我会的，改日有空再来看你。”
　　“妾身恭送皇上，皇上雪路小心。”蓝祁依依不舍地送走皇上。
　　过了没两天，乾清宫传出皇上抱恙的消息，蓝祁心急不过，直叫我去承乾宫打探仔细。本打算询问绣菱姑姑，可她外出不在，是由雁罗告诉的我实情。
　　皇上前日夜里突发高烧，不省人事，太医说是因近期操劳过度，外加感染风寒所致。昨日皇后已着手安排由她和裕贵妃、惠妃、僖嫔轮番侍疾，其余妃嫔无故不得探望。
　　若是感染的风寒，按时间推算，应该是来看望蓝祁的那日，难不成是……这让我回去怎么跟蓝祁交代！
　　回宫后，我结结巴巴地把整个情况转告给蓝祁，她起先只是发呆，过了片刻头脑清楚后径直倒在床上大哭。
　　就知道会是这样。
　　我极力安慰她，可她的眼泪怎么也收不住。
　　狠下心来，我高声质问她：“你再这么哭，要是影响了孩子，怎么向皇上交差？你这样对得起皇上的一片心意吗？”
　　抬起头瞥我一眼，蓝祁扑到我怀里抽泣道：“檀溦，你说我是不是很坏……我以后都没脸见皇上了……”
　　我轻刮她的鼻梁，故意玩笑道：“你不想见皇上，皇上还想见他心心念念的皇子呢，你怎么可以自私地剥夺皇上见孩子的权利？”
　　“我哪有你说的那么坏，你别乱说！”她知道我在开玩笑，破涕为笑。
　　“好了好了，等皇上好了，你去看看他不就得了，快别哭鼻子了。”
　　蓝祁一把抹掉眼泪，眯起眼对我说：“那你要做点好吃的弥补我。”
　　看到她那张如花的脸蛋又升起邪意，我真想爆句粗口，不过我是善良的好孩子，才不跟她一般见识。
　　而这几日，蓝祁睁开眼的第一句话是：“皇上怎么样了？”
　　于是，我日复一日地播报最新资讯，时不时附送一个爱的抱抱，安抚她脆弱的心灵。她倒是身心愉悦了，而我的辛劳又有谁人安抚？
　　好在皇上身为明君体察民情，知道做奴才的不易，约莫五日后身体好转。第六日，蓝祁积极地去承乾宫早省，还没进门便听见里面皇后疲惫的声音。
　　“……多亏了你们三个……”
　　蓝祁笑着进去，礼貌地行礼道：“妾身给皇后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
　　皇后微一抬头，面无表情地道：“林贵人怎么来了，快些坐好。”
　　待蓝祁坐定，皇后继续之前的话：“辛苦你们了，特别是僖嫔还要照顾七公主。”
　　“娘娘这是哪儿的话，仁平乖巧，不费妾身什么工夫。倒是娘娘，妾身瞧着您疲累的很，要不要请太医来看看？”
　　“我的身子自个儿清楚，多谢你关心。”皇后双手搂紧暖炉。
　　淑妃斜眼瞟蓝祁一眼，一贯地冷嘲热讽：“呵，这还不是林贵人干的好事？皇上不正是去她宫里看望才病倒的么，偏让各位娘娘因故遭罪。”
　　蓝祁抖着肩膀，惶恐地道歉：“都是妾身不好，还请各位娘娘恕罪。”
　　殿内一时安静，连平日和善的皇后也保持沉默，似在暗中默许淑妃的言辞。
　　“这事怎么能怪到林贵人身上？”
　　开口解围的恰是僖嫔，她调整姿势看向淑妃，毫不客气道：“恕妹妹无礼，若那日皇上看望的是姐姐，姐姐可还会有这样的想法？”
　　淑妃显然没料到僖嫔会剑指自己，一时间哑口无言。
　　其后，皇后站出来主持公道：“皇上虽是因看望林贵人而染的风寒，但那也是挂念皇嗣的缘故，今后切勿再把之类的话语挂在嘴边。”
　　不得不承认，富察氏身为皇后确实有两把刷子，既要言传声教训导妃嫔，又要维护后宫和谐祥气，这凤印给的还真不冤。
　　蓝祁强忍着泪水离开承乾宫，回到永和宫又是委屈地一顿痛哭。理智告诉我我应该劝阻她，可若是不让她发泄一下，她和孩子恐怕都会憋得难过。既然如此，倒不如好好哭一场。
　　平复好情绪，蓝祁决定下午去乾清宫看望皇上。走到乾清宫廊下，她突然停了下来。
　　“怎么了，身体不舒服？”我侧头问她。
　　蓝祁也不吭声低头盯着地砖，良久后抬起头对我一笑。几缕阳光微冷地穿过屋檐，在她身前投下一道悠长的暗影。
　　正在门口徘徊时，徐公公恰巧从殿内出来，他注意到蓝祁后过来请安。
　　“林贵人万福，贵人可是来见皇上的？”
　　“徐公公，麻烦你了。”蓝祁点头道。
　　“不麻烦不麻烦，您且随奴才来。”
　　徐公公引我们进入西暖阁，在其中一间房外道：“皇上，林贵人来了。”
　　里面先是几声微咳，之后传来皇上低厚的声音。
　　“让她进来吧。”
　　徐公公推开房门，一个斜倚在床头批阅奏折的身影映入眼前，几日未见皇上憔悴了很多。
　　把奏折搁到床的外边，皇上没有血色地对蓝祁一笑：“你今天怎么来了？”
　　我搬来一张坐墩，蓝祁坐下后笑道：“妾身听闻皇上病了过来看看。”
　　“也不是什么大病，辛苦你来走一遭了。”皇上又是几下咳嗽。
　　蓝祁顿时紧张地问：“皇上没事吧，要不要叫太医来看看？”
　　“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只是还有些咳嗽，你无须紧张。”皇上略摇头道。
　　“皇上，妾身带了点冰糖梨汁，您尝尝。”接过我手中的梨汁，蓝祁端给皇上笑着说，“虽然说没多大效果，但可以润润喉。”
　　皇上接过一喝，欣慰地道：“你做得极好，我很高兴。”
　　我臆想的画面是，蓝祁听了皇上的表扬自责落泪，待皇上一番宽慰后，两人深情相拥。然而现在的蓝祁理智得不像话，没有多说一句，只是转过身盛冰糖梨汁。
　　那一瞬，我目睹了她极力将眼泪逼回眼眶的挣扎，见证了她下一刻回眸的明媚笑颜。
　　都说恋爱中的女人智商为负，其实这句话只适用于一部分人，还有一部分人正如蓝祁这般，为了爱情绚烂地蜕变。
　　皇上留意到了蓝祁的内疚，转而开怀大笑：“我突然记起你原来教我的那种游戏，等我身体好了，天气好些，你再陪我玩一次。”
　　“那皇上得让妾身一次。”蓝祁把碗递给皇上。
　　后宫生活，原也可以如此温馨。
　　见过皇上，蓝祁阴霾的天空散去云雾重获阳光。刚下丹陛，我们迎面碰上裕贵妃。
　　“贵妃娘娘金安。”
　　裕贵妃扶起蓝祁，热心地问：“近来身子还好吧？”
　　“谢娘娘关心，妾身一切安好。”
　　“林贵人是去看皇上了？”裕贵妃朝乾清宫门口一望。
　　蓝祁点了点头道：“妾身放心不下，所以过来看看皇上，娘娘也是来看望皇上的？”
　　“林贵人和我还真是默契，不过你既去了，我便不去了，让皇上休息会儿的好。”裕贵妃轻和地一问，“不知林贵人愿不愿意陪我走走？”
　　蓝祁没有犹豫地回道：“妾身自然愿意。”
　　“萝朱，去永和宫。”
　　蓝祁一丝愕然地道：“妾身怎敢让娘娘送回宫，还是妾身陪娘娘回宫吧。”
　　“这怎么成，你有孕在身，就别推辞了。”
　　也不知道裕贵妃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名义上说让蓝祁陪她走走，可路都快到头了，却连半个字也没有。蓝祁不知所措地陪在一边，两眼目视前方，拽着我的手略微颤抖。
　　直到永和门前，裕贵妃抬头仰望头顶的一方天空，莫名地问：“林贵人幸福吗？”
　　蓝祁也望向天空，眉眼弯弯，柔和的声音里充溢了浅浅的知足。
　　“妾身很幸福，娘娘您呢？”
　　“我至少现在是幸福的。”裕贵妃收回目光看向蓝祁。
　　如今的裕贵妃已和两年前大有不同，我虽感觉得到变化，但解释不出个中缘由。
　　见蓝祁疑惑的神情，裕贵妃笑着解释：“林贵人不要见怪，我一向如此。”
　　她表面上是看着蓝祁，可目光直直地落到了我身上。
　　那是一种意味深长的目光，像一把镶了蓝玉的冰刀，看似温和实则酷冷。
　　我不知道她为何要看我，也不明白她为何要以那样的眼神对我，但有一点是了然的，她并不喜欢我，而我也并不喜欢她那不友善的态度。
　　不久后，裕贵妃自然地瞥开目光，说了句“你好生注意身体”便转身离开。
　　心底渐渐涌起不安，对后宫的恐惧，对未来的茫然，以及对自己的怀疑。难道前世的我也是一个有故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