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雎》藏路

26、阴晴圆缺

　　昨夜又是蓝祁侍寝，皇上已经连续两日翻了她的牌子，整个后宫对此议论纷纷，只怕她即将成为下一个众矢之的。虽然皇上特免蓝祁早晨向皇后请安，但后宫的人情世故岂能随意，所以即使她再不愿意，我还是硬拉着她起了床。
　　我们还没进殿内便隐约听见几个妃嫔在说话，不用想也知道，她们肯定是在向皇后吐苦水。蓝祁留意到其中几句言语，双手微微发颤，似是有些恐惧。见此我握紧她的手，以作鼓励。
　　“林常在到！”
　　太监刚通报完，明间霎时安静下来。我们进去时，只觉前方不断冒现绿光，颇有一种掉入狼窝的真实情境感。
　　“妾身向皇后娘娘请安。”蓝祁行礼。
　　“你怎么来了，皇上不是免了你早晨请安吗？”皇后意外地道。
　　那双双绿眸子释放出来的嫉妒电波突地增强，皇后这句话真是害人不浅。
　　蓝祁不在意周围敌意的目光，恬笑着回答：“礼数是万万不能缺的，妾身怎么敢对皇后娘娘无礼。”
　　自我和她相认，我每天抽空给她补习宫廷知识，本以为还要几日才能初有成果，没想到她倒是学得快，如今就已学以致用。
　　皇后笑了笑命宫人上茶，蓝祁退到列后，见雁罗上茶一笑。
　　“这些日子侍寝可还习惯？”皇后揭开茶盖，抬头问蓝祁。
　　“一切安好，让娘娘费心了。”
　　“皇后娘娘何须担心，林常在有的是法子。”淑妃冷笑一声，一两位妃嫔随其嗤笑。
　　皇后搁下茶盏，正色道：“谁能把皇上伺候好，让皇上龙颜喜悦，那便是她的本事。你们若有这个本领大可施展开来，少人前人后地嚼舌根。”
　　有皇后出面说公正话，其余人不敢再多言，明间重得一时太平。
　　下一瞬，裕贵妃笑着开口：“皇后娘娘，万寿节将至，不知道您是个什么安排？”
　　“皇上虽说是节俭着弄，可我还是命内务府按皇上的喜好多少安排了些，不知各位有何奇思妙想？”
　　“我们当中还要数僖嫔妹妹最有点子。”裕贵妃看向僖嫔。
　　僖嫔回应：“贵妃娘娘千万别这么说，妾身哪有什么点子。”
　　“贵妃说的极是，僖嫔你点子多，这几日好好想想，争取弄些个新意出来。”
　　“妾身遵命，皇后娘娘放心。”
　　说完正事，皇后揉揉太阳穴道：“好了，时辰不早了，你们都退吧。”
　　刚出履和门，只听有人轻声叫唤蓝祁，回头去看原是静嫔。
　　静嫔膝下仅有四阿哥一子，本还有个女儿，可惜三公主福薄不到一岁夭折。静嫔为人敦厚娴静，不喜与人交往，皇上赐其封号为静。
　　“林常在留一步。”
　　蓝祁微施礼道：“妾身给娘娘请安。”
　　“林常在可否陪我走一走？”她走上前来。
　　静嫔住在钟粹宫，钟粹宫虽在承乾宫北面，离永和宫不远，可她与我们从未有过交集，此番主动交谈目的不明。蓝祁有她的打算，并无犹豫地点头答应了邀请。
　　长街寂静，我垂手跟在后面，基本可以听清她们的谈话。
　　俄顷后，听到静嫔对蓝祁说：“以我的位分，说这话原是逾矩，只是我想林常在不会对外说起，便造次一提了。”
　　“娘娘请说，妾身洗耳恭听。”
　　“淑妃是跋扈了些，毕竟年轻又得宠，不过本质并不坏，我只是给你提个醒儿，别日后树错了敌人。”
　　“是。”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和你说起这些，或许是不想再看见宫里又一个可怜人。”静嫔一声轻叹，继而道，“你很像当年的我，不过你比我幸运，因为你身边有一个可靠的人。”
　　“难为你听我唠叨了这么久的废话。”走到钟粹门，静嫔停下脚步温和地道，“回去路上注意安全。”
　　蓝祁朝她一行礼，目送静嫔转身进了钟粹宫。
　　温婉贤德的她，背后究竟有怎样一段故事？
　　刚出迎瑞门，天空突如其来下起细雨，我伸手帮蓝祁遮住头部，扶稳她寻求避雨之地。想是静嫔注意到我们没有带雨具，我们一进钟粹门便见她撑着伞直往外来。
　　见是我们，她笑着说：“可不巧遇着了雨，浅夕，快给林常在拿把伞。”
　　我接过伞，蓝祁抱歉地一笑：“麻烦娘娘了，等天放晴我让人把伞送回来。”
　　“不急，我这儿不缺伞，趁现在雨势小，你们赶紧回去吧。”
　　向静嫔告别，我撑开伞和蓝祁走进雨中。
　　这场雨及时地洗尽尘埃，也巧妙地净亮人的本性。
　　回到房间，我拿出毛巾替蓝祁擦干脸上的雨水，她接过毛巾笑道：“你是不是当奴才当习惯了，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你也赶快擦吧，要是感冒了就不好了。”
　　“我把灵鹊叫来，你记得换身衣服。”我拿起另一块毛巾擦头发。
　　“知道啦，倒是你赶快回去换衣服。”
　　“那我先回房了。”
　　本想着雨一停就去送伞，哪晓得这雨稀稀疏疏下了一上午，下午又有事要忙，便把送伞的事抛之脑后。等到再次记起时，已是第二日清晨。
　　蓝祁在这古代的身体是真心不好，才淋了这么一点雨，回来没多久就病了，夸张到连今天早上的请安也没去得成。
　　估摸着静嫔已经回宫，我拿好伞赶去钟粹宫，刚到后殿阶下碰见浅夕从里面出来。
　　“浅夕姑娘，请问娘娘在吗？”
　　浅夕吞吐地回答：“我家主子……现在怕是不方便。”
　　“那麻烦你传达一下林常在对娘娘的谢意。”
　　浅夕略略一笑，接过伞转身回了房间。我两手一拍，圆满完成这项完璧归赵的使命。
　　送完雨伞，我还要另去宫后苑采摘桂花酿桂花蜜。不知为何，我今儿像是着了魔道似的没有走离宫后苑更近的大成左门，而是迎瑞门。
　　刚出迎瑞门，恰巧遇上对面昌祺门也出来个人，我抬头一看，整个人瞬间定住。
　　佑礼……好久不见。
　　他显然也没料到会在这里遇见我，表情有一霎那的意外，良久才归于沉静。
　　“奴才给王爷请安。”我走下宫门行礼。
　　“你怎么在这里？”
　　“奴才是来钟粹宫还伞的。”
　　“七哥，你倒是走慢点儿！”
　　昌祺门内传来十阿哥的声音，我立即埋下头，尽量不被他发现。佑礼回应了句哦，回头看向十阿哥。
　　十阿哥并没有注意到我，着急地对佑礼说：“汗阿玛找我们呢，快走。”
　　佑礼颔首后随十阿哥离开，我注视着他离去的背影，泪水顷刻模糊视线。
　　来到宫后苑，欣赏赏心悦目的风景，心情缓慢地好转起来。
　　“你过得好吗？”
　　熟悉的声音再次传来，我意料之外地转过身去，真的是他。
　　“王爷安好，奴才自然安好。”我微低下头，不愿让他看见我的泪痕。
　　“你不在，我又岂会安好？”他踱步向我走近。
　　我抬起头故作轻松地道：“王爷大可放心，奴才在永和宫一切安好。”
　　他抬手靠近我的脸颊，终是停滞在半空，片晌后强装笑脸地道：“看你气色还算不错，我也就放心了，好好照顾自己，我会尽力帮衬你的。”
　　“嗯，你也要保重身体。”我嫣然一笑。
　　他点点头，冲我耸肩道：“为了见你，我都还没去见汗阿玛，这下该去了。”
　　见他颀长的身影消失于层层绿荫，我这悬着已久的心才算是安定下来。他是理解我支持我的。为了他那份心意，哪怕前途凶险，哪怕生活乏味，我也要努力在这宫里继续生存下去。

　　转眼临近中秋，万寿节是八月十七，按传统这两个节日一起办。内务府每日忙手忙脚筹办宴会，后宫妃嫔忙着给皇上准备寿礼，倒还只有我们气定神闲。
　　这半个月来，皇上一共翻了四次绿头牌，一次淑妃，一次僖嫔，剩下两次收于我们林常在囊中。淑妃为此不知在背后说了多少坏话，一时间“永和宫的林常在”成了后宫一大流行词。
　　为了对得起观众的厚爱，我和蓝祁陆续在配置装备。由于贵人以下没有吉服，中秋戏宴和万寿家宴的宫装必须精心择选。送给皇上的礼物自然最为关键，目前正在紧密制作当中，效果如何还得看届时如不如皇上的意。
　　中秋家宴没有我们的份，我们只能宴后去听个戏意思一下。然而就是这么个意思一下，着装也万万不能马虎，一套天水碧暗花流水纹衣袍，素雅清新，落落大方，比较符合身份和场景。
　　等我们赶到戏台时，皇后她们已经在场，一番责备在所难免。
　　淑妃趁皇后还未留意，故意提声道：“呦，林常在今儿是怎么了，怎么迟到了？”
　　皇后闻声抬头，见是蓝祁平淡地道：“来了，快入座吧。”
　　“妾身给皇后娘娘请安，方才来之前身子不适有所耽搁，还望娘娘恕罪。”
　　“无妨，皇上还未到。”
　　一盏茶后，远处传来细鞭声，全体嫔妃一众起身，等待皇上驾临。
　　“皇上驾到！”
　　太监尖叫声后，皇上着赭色龙袍出现在看台，他扬声而道：“都起来吧。”
　　皇后上前关怀地问：“皇上一路过来辛苦了吧？”
　　“皇后有心了，我觉着还好，不过有点口渴。”
　　“早就备下了您喜欢的菊花茶。”待皇上落座，皇后端来茶盏道，“皇上用点儿吧。”
　　皇上接过茶盏喝了几口，慈祥地道：“今夜中秋月圆，难为你们还要来陪我听戏。”
　　皇后拿起戏单笑问：“能陪皇上听戏是妾身的荣幸，并不为难。今儿来了一批不错的徽戏班子，皇上您看您想听点什么？”
　　“看个热闹就好，省得你们无趣。”
　　皇上扫了几眼，定下曲目。
　　“那就点个七禽孟获好了。徐司明！”
　　为首的一个老年太监一应，使唤另一太监前去通传。
　　不一会儿，徽戏开唱。我爸喜欢看戏，只是无论怎么个潜移默化法，我始终对戏曲提不起兴趣。戏台上表演得很是热闹，可我待在角落时刻都有睡着的可能。
　　皇上遽然情绪高昂地问：“林常在坐在哪里？”
　　“坐在那儿呢。”皇后笑着指过来。
　　“我瞧着林常在好像不怎么有兴致，可是身体有什么不适？”
　　蓝祁傻乎乎地坐着半天也没反应，我疾快地推她一下，她回过神来起身回答：“妾身一切都好，劳烦皇上惦记。”
　　“你想听个什么，我准你自己点。”皇上说着让人送来戏单。
　　周围妃嫔无不面面相觑，连坐在凤座的皇后也失了神。我虽不知这前后因果，但从众人的反应也能猜到皇上此番应该是为蓝祁破了例。
　　“妾身谢皇上恩典，只是妾身不懂徽戏，怕点错了扫了皇上和皇后娘娘的雅兴。”蓝祁也深知这其中暗含不妥。
　　“那我来帮你点一个，贵妃醉酒如何？”
　　只是破例恩准点戏就已招来不少白眼，如今皇上钦点贵妃醉酒岂不是要让蓝祁万箭穿心？我的神啊，你也太会给我们找事了。
　　蓝祁明知是个死局，却也只能笑应：“妾身愚笨，一切但凡皇上作主。”
　　“徐司明，让他们唱贵妃醉酒。”
　　“喳。”
　　没过一刻，对面戏台已重新布置完毕，然后唱起新的曲目。我看着戏台上的人又是唱又是念，背后止不住地冒冷汗。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皇上突发一句感慨，拿起桌上的酒杯浅酌。
　　皇后见此连忙相劝：“皇上少喝些吧，饮酒伤身。”
　　“今日心情好，多喝几杯无妨，皇后言重了。”
　　“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蓝祁莫名地站了起来，举杯对皇上道，“感时伤怀，喝酒助兴却也伤身，皇上切要保重龙体。”
　　这是闹的哪一出？她可没事先和我说过！
　　皇上抬眸笑道：“林常在所言甚是，倒是我忽略了。”
　　寻常的对话本该就此了结，谁知淑妃临插一脚，不怀好意地道：“皇上政务繁忙，好不容易有点兴致，林常在你不让皇上喝酒，是不是该有所补偿？”
　　玉贵人也道：“可不是，林常在必须好好补偿。”
　　皇上笑着看她们你一言我一语，始终没有插话，显然是默许她们的提议。
　　“既然如此，那妾身献丑了。”见此蓝祁温柔地一笑。
　　皇上向徐公公示意，徐公公一合手，对面戏台瞬即停止唱戏，戏子们纷纷离场。
　　紧接着，蓝祁缓步走至皇上席前，笑靥如花。满天的月光洒下，她姣好的容颜瞬时蒙起一层柔和的光影，梦幻而神秘。
　　杀手锏终于要示人了！
　　只听蓝祁悠扬地唱道：“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
　　王菲的声音空灵宛转地唱出宋词的清雅，初中有段时间，这几乎是我最喜欢的一首歌。
　　清灵的歌声续续飘荡在寂静的皇宫上方，我如痴如醉地沉浸在蓝祁编织的清梦里，暂时放下包袱，又一次细心聆听这首旋律。
　　在场众人如被似水月光抚平了棱角的孩子，面容渐缓褪去狰狞，舒心享受这片刻的安和。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蓝祁歌尽余音绕梁，久久还回响在耳畔。
　　皇上听得痴了，只是呆呆地盯着蓝祁，良久后喟叹：“东坡的词竟被你给唱实了，林常在好才华。”
　　“众位娘娘才华横溢，是皇上不嫌弃妾身班门弄斧。”蓝祁谦道。
　　皇上爽朗一笑，大赞道：“她们几个倒还真比不上你。徐司明，让内务府把前一阵子新进贡的那柄紫玉如意送到林常在宫里。”
　　“妾身谢皇上恩典。”蓝祁行了一礼，回到座位坐下。
　　刚刚那出贵妃醉酒继续上演，不过现下怕是无人再有兴趣去听。
　　中秋月圆，皇上依例要与皇后共度。
　　回到永和宫，我趁梳洗的工夫关上房门，担忧地提醒蓝祁：“以后千万要注意，不要强出风头，我们在宫里已经树敌不少了。”
　　蓝祁取下髻间的珠花，畅快道：“你放心，我心里有数。”
　　这时灵鹊端着水回来，我拿起梳子假意帮蓝祁梳发，表面淡然，实则心乱如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