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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红了樱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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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运河踏上来时的路,杂乱如麻的思绪被轻柔的春风一一吹走,漾开不见。
已是离开苏州的第三天,再有两天我就能回到扬州,那个噩梦开始的地方。
“姨——姑娘,快趁热把药喝了,等会儿还要抹药膏呢。”玉瑶还在适应新的称呼。
早已习惯中药的苦涩,我一口饮尽后,吃下一颗方糖解苦。温煦的日光下,我这双粗糙嶙峋的手分外刺眼。
出发前,尹淮珏半带强迫地逼我就诊,我拒绝他的好意,反被他骂个狗血淋头,直呼我不懂得爱惜身体。
大夫说我体质虚寒,又寒毒侵体,日后若是不好生护养手脚只怕病根深种,难有转圜。尹淮珏听后很是自责,可我自己知道即使没有之前那些操劳,我的身体也不会有多好,左不过是拖着罢了。
“姑娘。”玉瑶替我涂上药膏,劝道,“姑娘昨儿个都没吃什么,今天好歹吃点吧。”
“我才吃过药,你就不能给我弄点清淡的东西?”
“那请姑娘稍等,我去准备粥来。”玉瑶把烟萝端来的豆沙卷撤走。
其实我本想独自回扬州,偏偏尹淮珏不肯,非要我带上玉瑶和烟萝两人,说是路上好有个照顾。事实也的确如此,有她们陪伴,这漫长的水路多了不少趣味。
赶了一天路待船停靠镇江,我和玉瑶烟萝上集市凑热闹。来江南一带已有好些日子,多少能听得懂点当地方言,因此日常的交流并不费力。
“姑娘快看,那儿有人耍杂技呢。”
朝烟萝指的方向看去,见有三五人在表演杂技,我拿出几个铜钱捧场,兴致高地大叫一声好,不想引来旁边人的注意。
一个面相不善的男子靠过来,猥琐地笑道:“我那里有更好看的杂耍,姑娘要不要过去看看?”
蹙起眉头,我后退几步拒道:“不用了,多谢你的好意。”
“难得我胡三请你,你别给脸不要脸!”
在那人即要攻上来时,一个好听的男声悠悠然响起。
“怎么不见胡老板请我?”
闻声望去,只觉那白净男子面熟,转念一想,竟是昔日在济南有过一面之缘的宁泽成。
我正想开口问候,却见他使眼色示意我噤声,让我待在原地坐看好戏。
那个叫胡三的男人身体一顿,随而笑脸相迎。
“原来是宁公子,什么时候回来的,也不见你去我那儿坐坐。”
宁泽成轻摇折扇道:“前日才回来,还来不及去您那里,改日一定登门拜访。”
胡三瞟了瞟我,识趣地道:“我还有事就先回去了,改日再叙。”
坏人逃之夭夭,我向宁泽成道谢:“多谢公子出手相救。”
“没想到竟然会在这里遇到姑娘,真是缘分不浅。”往我身后一瞧,他奇怪地问,“怎么不见那日和姑娘一起的两位?”
也不知道兰宁和权儿人在何处,但愿他们衣食无忧,生活安定。
“他们已经回老家了。”
“那姑娘一个人?”
“公子的意思是她们两个不是人?”我指了指玉瑶和烟萝。
他尴尬地一笑:“在下不是这个意思,让姑娘见笑了,姑娘此行可是要去哪里?”
“准备去扬州,公子呢?”
“镇江原是我生长的地方,算是落叶归根吧。”往远处一指,他微笑着道,“姑娘如果还没有定下客栈,在下家里倒是有几间客房。”
并非我怀疑他的人品,只是我和他萍水相逢,过多叨扰实在不妥。
“若唯多谢公子的美意,恐怕多有打搅,还是另找一家客栈的好。”
“这就是姑娘的不对了,既然来了镇江,在下就有责任招待好姑娘。”摆出最大的笑脸,他热忱地问,“莫非姑娘不把在下当朋友?”
话已至此,再推辞便是我的不是,我颔首致谢:“那我们就打扰公子了。”
进入宅院,四周空气里飘有浅淡的中药香,让人身心舒坦。
左右几个转弯后,宁泽成推开手边一间房的房门,礼貌地笑道:“姑娘今晚上就在这里休息,明日我带姑娘去街上逛逛。”
“若唯在此谢过公子。”
我正要福身向他道谢,却被他伸手拦住。
“姑娘直呼在下的名字就是,称呼公子却是疏远了。”
“那你唤我姑娘也是疏远了。”与他相视而笑,我福身道,“晚安。”
“晚安。”宁泽成挥挥手,和搬行李的小厮消失在月色里。
告别苏州,连带着作别纠缠多时的厄运。
安心地享受了一夜美梦,第二日仍是艳阳高照,我心花怒放地推开窗扉哼唱起小曲。
刚刚宁泽成差人送来口信,说他今日临时有事无法陪我外出,让我自行张罗。我本就不想占用他个人时间,如此正好,省得心里过意不去。
吃过早饭,又在院里散步了一大圈,我们才准备出门上街。刚出院门,发现后面有两个小厮寸步不离地跟着,想来是宁泽成的安排,这使我对他又多了分感激。
当初如烟楼驻留镇江时,我曾和素芸霜彤一起逛过主街,因而这一路上提不起多大兴趣,直到街边出现一家乐器行。
进店一逛,里面的乐器无不制作精巧,更有甚者造价不菲。
一想起那把留在荣亲王府的凌晞送我的古筝,我就觉得可惜,可惜了凌晞对我的情谊。
“姑娘想要什么乐器,随便看看。”掌柜的热情招待。
被一把精美考究的古筝吸引,我直直地盯着它纹丝不动,玉瑶见我看呆了笑着问:“姑娘怎么看得眼都直了?”
“那一把你们卖吗?”我指向那把古筝。
掌柜的看了一眼后推销:“姑娘真是好眼光,这把古筝是由我们店里的顶级工匠花费数月制成,音色上佳,姑娘可以试试。”
随手一拨,音色清亮悠扬,名副其实。除去音质,我看重的是它工整雅致的设计,竟和凌晞送我的那把巧合地相似。
当机立断,我心满意足地定下那把古筝,哪怕它费去我大部分的盘缠。
选了一家装潢古雅的酒楼吃午饭,临窗而坐,我和玉瑶烟萝说笑,一扫前些日子的颓丧。
“听说了吗,如烟楼前几日出了件大事。”
虽然我不愿回首那段过往,可如烟楼三个字是我想躲也躲不掉的。
另一人摇头道:“你快说来听听。”
“说是如烟楼有个姑娘行刺了苏州当地的权贵!”
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我腾地站起身来,大惊失色地看向前面那桌说话的人。
“姑娘怎么了,是不是身体不舒服?”玉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跟我站了起来。
走到说话那人前面,我不安地问:“请问阁下说的是如烟楼的哪位姑娘?”
那人诧异地瞥了瞥我,回想道:“好像是琵琶弹得很好的那个,叫素什么来着,已经被秘密处决了。”
落魄地走回原位,我失手打翻了桌边的酒杯,坐下后垂着头小声啜泣。
她到底还是选择了这条路!
“姑娘怎么了,别吓我们啊!”玉瑶急地拿来手帕。
明知道是飞蛾扑火,结局惨烈,她却还是迈出了等待已久的一步,不负本心。
早就预想过她的下场,也早早做足了心理准备,可是当这一天真的来临,我还是难以接受事实。
那个明眸善睐的女子,已然香消玉殒。
待澎湃的情绪退下,我黯然地对玉瑶一笑:“一时间想起了朋友,不要紧。”
“要不要去看看大夫,前面就有一家。”玉瑶帮我拭去眼泪。
“我们回去吧,不想再逛了。”
魂不守舍地回到宁家,把自己关在房里整整一下午,我悲痛欲绝,连晚饭也丁点未进。玉瑶苦劝我无功,叫来外出而归的宁泽成帮忙。
宁泽成问:“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吗?”
“偶然间得知了朋友离世的消息,心里不好受。”
“我能理解你的感受,朋友离世的确让人很难过。”把饭菜端开,他坐到我身边。
“我本有一个一起长大的朋友,我们一起上学堂,骑马射箭。”稍作停顿,他怅怅不乐地道,“那日他陪我出去采药,不幸摔下悬崖,尸骨无存。”
“最残忍的事莫过于朋友因自己离世,你肯定不好过。”
“当时我一气之下决定不再学医,准备混日子过,后来一想却又惭愧,他本是为救我而死,我如果不珍惜这条命就是对他不敬。”
“还好你是这样想的。”我拍拍他的肩膀以作鼓励。
“那你也要这样想才好。”拿给我一碗粥,宁泽成诚恳地道,“连我都从过去走了出来,你也应该往前看,你的朋友想必不会后悔自己的选择。”
是啊,报仇本就是素芸终其一生的目标,能为心中所想而死,我理应为她高兴。
因素芸死讯而起的悲恸得到缓解,我换上素净的衣裳,把新买的古筝搁置一边。
宁泽成一见我的穿着,了然于心地问:“今天不如我陪你去花园里转转?”
“再好不过了。”我回之笑容。
随他走出院落来到花园,花园中有一片开阔的药地,其间有数名小工正在劳作。
从未见过如此场景,我大叫一声:“难怪那日刚来的时候就闻到了一股药香!”
“难得有人觉得药香。”
“我虽然不喜欢喝药,可药香还是喜欢的。”
我进入药地,见到右手边的药地里种有成双成对的一蒂二花,问小工:“这是什么药?”
“这是金银花。”
“现在正是金银花的花期,黄白相间倒也好看。”宁泽成走来。
细细一闻微香入鼻,我心神愉悦地笑道:“果然是鸳鸯藤的模样,形影不离。”
深入药地闲逛,少顷,一个银铃般女子的笑声飘荡在身后,回眸看去,只见一个身着浅红色外裳的年轻姑娘围转在宁泽成周围,举止亲昵。
不想打扰他们二人世界,我直往前走,被宁泽成叫住。
“你去哪里?”
“总不能留在这里扰你们兴致吧。”我笑着打趣他。
他身旁的姑娘低眉垂眼,宁泽成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她叫可容,从小和我一起长大。”
他又向可容介绍我:“若唯姑娘是我在外面结识的朋友,经过镇江留她小住几日。”
可容抬起头来,羞涩地一笑:“若唯姑娘好。”
这时我才看清她的样貌,竟和安妮有几分相似。
已有猜想,我友好地回道:“这几日多有叨扰,还请姑娘见谅。”
“若唯姑娘言重了。”
宁泽成建议:“马上就是饭点了,我们先去吃午饭吧。”
“一切听你安排。”
宁泽成和可容在前面带路,我隔几步远紧跟着,在穿过几座垂花门后来到一个小院,院里种有几棵长势极好的银杏树。
“我想你应该会喜欢这里。”
除去银杏,小院里还有众多花草点缀,能在这里吃饭实是人间享受。
“我们相识不久,却颇有旧识之感。”我向宁泽成投去赞许的目光。
宁泽成附和笑道:“那是因为我们有缘。”
落座后,首先端上的是豆腐排骨汤,再是清蒸鲥鱼,鱼身银白,肥嫩鲜美,爽口不腻。
“这口感比我在苏州吃的要好太多。”我对此称赞不已。
意犹未尽之时,下人又端上一道晶莹透明美如水晶的菜品,我按捺不住大快朵颐,只觉酥香嫩鲜,回味无穷。
我新奇地问:“这是什么?”
“这是镇江的特色菜,水晶肴蹄。”可容把菜端到我面前。
“看着好看,吃着好吃,实在是上品。”
“配上我们镇江的香醋和姜丝,更是别有一番风味,你尝尝。”宁泽成递给我一个小碟。
我半信半疑地一尝,果然不同凡响,又多吃了几口。
“想不想试试我们这儿的酒?”宁泽成问。
一提起酒我便来了兴趣,悦道:“美酒配佳肴,我一定要好好品味品味。”
酒液深黄,清香芬芳,小酌一口,酸甜苦辣之味登时涌入七窍,醇厚浓郁,风味悠长。
“莫非这就是百花酒?”我举杯一问。
宁泽成与我同饮后问:“你之前听说过?”
“赫赫有名的酒,岂会没有听说过?”
“暂入新丰市,犹闻旧酒香。”宁泽成吟起诗词。
我接道:“抱琴沽一醉,尽日卧斜阳。”
和宁泽成对视一笑,我酣畅地一饮而尽,无意间瞥见可容复杂的神情,似是嫉妒,又似是失落。
玩味顿起,我故意问宁泽成:“我瞧你年纪也不小了,可有中意的姑娘?”
可容一听我的问题脸色微变,宁泽成难为情地道:“好好的,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我比你年长几岁,也算是你的姐姐了,身为姐姐自然要关心你的婚姻大事,你可得给我老实招来。”
还才被我盯了一会儿,他就面红耳赤地回道:“现在还没到谈论婚姻大事的年纪,时候到了,一切自然水到渠成。”
注意到可容沮丧的表情,我无奈地对他一笑:“你啊,实在应该好好开化开化。”
他木讷地反问我:“你这话什么意思?”
“时候到了,你自然明白我的话是什么意思。”我也学他打起太极。
宁泽成稀里糊涂地看了看我,随后闷头吃饭,不搭理我和可容的话题。
待杯盘狼藉,我对他们两人笑道:“你们带我尝遍了镇江美食,我也应当礼尚往来。”
“说来听听。”
“我给你们弹一首曲子助兴。”
回头让玉瑶取来古筝,我坐到一边的凉亭信手而弹,曲目正是改编的画心。
见可容蹙了蹙眉,我心间一喜,进一步印证了刚才的猜想,她确实和我来自同一个时代。
饭后各人回房午休,可容叫住我,忸怩地问:“你到底是谁?”
答案显而易见,我冲她点头道:“我和你一样,不属于这个时代。”
“你也是穿过来的?”她的眼睛瞪得如铜铃般大。
抓住她的手一握,我面带微笑地自我介绍:“我叫方圆园,来自C市,你是哪里人?”
谁知可容一把抱住我,哽咽着说:“圆园,我是安妮,终于让我碰到熟人了!”
至此,穿越小分队所有成员集结完毕,当年那个不切实际的幻想已然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