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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鬼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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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些时候,一片黑暗的室中多出了些许泛着红色的微光。
入内之人脚步极轻,却仿佛踩着特定的节奏,一起一落之间,时刻毫无偏差。
苏怀袖记着容渊的话,不曾开口,心中却是说不上来什么感觉。
这般装神弄鬼,不知来人打的什么主意。
脚步逐渐近前,室中烛火一时间复又燃起,借着火光,她这才看清在身前盈盈下拜的,却是一个提了一盏红灯笼的青衣女侍。
“苑中戏已开场,侯爷、夫人请随婢子来。”
苏怀袖看了容渊一眼,却见他神色不动,于是竟点头应承了下来,顺势挽上容渊手臂,扶着他一同跟着那青衣女侍离开。
此时已介午夜,各殿并无烛火,一路亦无行人,只有他们的脚步在静寂的夜中幽幽回响。
宫中沉重的梆子声方敲过后,青衣女侍的脚步便在一处殿苑门前停下。
“侯爷、夫人请。”只见她举动之间无不尽合规矩,仿佛十分恭敬。
容渊点了点头,便举步入内。苏怀袖却转过头去,审视的目光在那女侍身上打了个转。
她如今身份,不过是西陵侯之侍妾,若非“生了庶子”,又是侯爷唯一的姬妾,按说是连这宫中也无身份入内的。可这女侍出处以夫人相称,仿佛对自己亦是一般敬重,若不是她之主人调教有方,规矩格外谨严的话,竟恍若是她早已知道自己从前的身份一般。
正思想间,容渊已在一处台阁内坐下,苏怀袖顺从地在他身边坐好,才发现这宫苑似乎便是宫中戏苑,正北方向正是一个大漆台子,剩下三面,却都是小小的台阁,内中布置皆是精致华美,诸物一应俱全。而正对着戏台的一处台阁则格外宽阔些,其中四处铺着明黄锦幔,显然是为了皇帝留下的。
有些台阁前,却垂着帐子,也不知何物所制,若隔着向外看,并无遮挡,可若从外向内看,却因之变得模糊。
三面台阁之上,约有三成下了帘子,苏怀袖只见内中隐约有人影晃动,却不知究竟坐中何人。看过之后,她顺手将自己面前的帘子也拉了下来。
未曾想她不过是换体重生而已,这宫中却变得越发有趣起来。
午夜才开场的戏苑,不知又会上演一处怎样的好戏。
容渊正坐,苏怀袖在他身边慢慢沏药茶,两人皆不曾开口,却有些安之若素的意思。
又过了阵子,却听台上锣声传来,容渊搁下手中茶盏,苏怀袖也恭顺地退至一旁,仿佛真把自己当成是他的侍妾一般。
这戏却开始得古怪。
先并不曾有人说明是何曲目,一阵急惊风敲过后,便有两个旦人上台,咿咿呀呀地唱了起来。
苏怀袖向来不喜听戏,只觉得没趣,微微侧头看去,却见容渊双眉浅皱,好像想到了什么烦心之事。
苏怀袖摸了摸鼻子,最后从袖中拿出一块帕子垫在身前小几上,拿了盘松子,慢慢地剥这。
尽管是一肚子疑问,可容渊有言在先,她又岂是不会看眼色的。
等小旦们唱完,又换了个胡族服色的男子上前,横眉竖目,又不知唱些什么。
天启立朝以来,并非一直国力强盛。
据说文帝治时,西夷胡族便时常进犯,天启为保国中百姓安居,便以宗室公主下嫁为条件,与他们达成合约,互不相犯。
后来国力强盛,不再受西夷之辱时,那时的天启帝便让宫中乐师将此事编成曲目,用以提醒后世不忘。
或许这回上演的,便是这般曲目罢。
苏怀袖漫不经心地想着,继续剥松子。
戏文再唱下去,苏怀袖却突然发现自己悠闲不了了。
胡服大王退场后,上台之人一身紫衣,发束玉冠,身长玉立,正是好一个翩翩少年。
台上他人见此人登场,纷纷下拜,口称侯爷。
这下苏怀袖是真的忘了吃松子。
这人,看起来却与自己身边之人,有八分相似……
再接下去,便见戏台上那“皇上”似是对紫衣侯十分信任,将朝中大事都交给他一力决断。
可片刻后台上烛火骤暗,再看不清人影,却只听黑暗中两人对话传来。
“侯爷如此行事,终归有伤天和,却也该留些余地才好。”
“余地?”另一道声音响起,华丽婉转之处,虽不及本人,却也有七分相似了,“余地,不过是死地而已。”
而后,权势倾天之下,紫衣侯反。
台上亮光又起,一时间人影交错,喊杀声此起彼伏,令人恍若置身修罗战场。
苏怀袖看着竟觉得心旌动摇,连带着有些恍惚起来。
容渊微凉的手轻轻覆上她的双目:“闭眼。”
苏怀袖如言而行,知道自己方才已有些入幻,容渊目力有损,视物不清,此时却恰好能保持清明。
可如此僵持下去,终归不是办法。苏怀袖脑中飞快地想起破解之道,正要冒险睁眼,却有熟悉语声传入耳中。
“紫薇定玄数,北斗指道宗。”
略带清冷的话声落后,一切喧嚣归于寂静。
“师……君上。”苏怀袖这才松了一口气,思及身处宫中称呼一变,心中暗叹果真这半仙之体不同寻常,如此庞大的魅阵,却在他几句话中便被轻描淡写地解开。
重华君并不应她,只是飘然在他们身前站定,淡淡向着容渊的方向看了过去。
仿佛感觉到了他的视线,容渊微微颔首,道:“有劳重华君了。”
轻轻应了一声,下一刻,只见重华君身影一闪,却消失在了场内。
苏怀袖这才得空观察四下,没想到他们二人却身处在一处十分破败的宫苑之中,也不知多久无人居住了,四下杂草丛生,断垣残壁,哪里还是方才那精致华美的戏园子。而那些在帘后隐约闪烁的人影,自然也是无影无踪。
这一出戏,演得蹊跷。
而重华君恰到好处的疏忽来去,难道又是另一个巧合么。
容渊脸上一派莫测高深,苏怀袖也没有问的意思,反而细思起那一出装神弄鬼的戏个中暗示。
“从前宫中传闻,圣武年间,内宫百戏苑起过一场大火。”思索片刻,苏怀袖看似漫不经心地说道,“当时火势凶猛,以至于除了灵帝在死士护卫下脱身,连皇后都葬身火场。据说死了数百人,火势月余方歇。自此之后,百戏苑便成了宫中禁地,偶有误入其中的宫人,都说听见了死者们撕心裂肺的哭嚎。”
她一面说,一面伸脚踢了踢一块半被焚毁的牌匾,很凑巧地,那匾上剩下的,正是一个“百”字。
“袖儿果真是明白人。”容渊不置可否,只是淡道。
“鬼神之说,终归飘渺。怀袖向来不予取信。”苏怀袖负手对月,缓缓说道,身上仍是艳丽多过庄严华美的侍妾服饰,却显露出意外的气势,“只不过,百伪一真,亦不能错漏。”
“你的话,带有暗示。”容渊垂睫,纤长的睫羽因为月光的映照而在苍白的眼底投出淡淡阴影。
“怀袖只是有一事不明。”苏怀袖顿了顿,又续道,“方才戏文中所演,是否属实。”
容渊轻咳几声,才道:“袖儿可是对我有所怀疑。”
“无。”苏怀袖却是答得坚定,“怀袖向来不加妄测。”
“好。”容渊语气中似乎带上一丝疲惫,“你想要的答案,今后自然会出现。天色已晚,不如先行回转罢。”
苏怀袖轻轻应了声,便扶着他离开。
此时,她竟还是从未对容渊起任何怀疑之心。
容渊此人,城府深,心机深,说起来,并无值得她如此相信之处。
可或许因为年少时的交陪,或许因为他是唯一一个知道自己换体重生又不以为妖异的朋友,苏怀袖对他,真的无法起疑。
然,那一场飘渺的鬼神之戏,如今看来却似乎针对的是她。
而容渊事前仿佛亦有所觉察,却未对此事加以阻止,更是令人疑惑。
难道,他想看到的,只是自己的态度而已?
苏怀袖几不可闻地轻叹了一声,总归这事,她是想不明白了。
再加上出现时机恰巧得令人怀疑的重华君……
她如今觉得,若是自己当日乖乖地喝了楼小姐那碗茶,转手将她推给凤王殿下,想必也不会有今日的纠结。
而后一夜无事,第二日随轿回府,苏怀袖找了由头半路脱身,却是去找了重华君。
可国师府上却是大门紧闭,门人只说是国师闭关,谁也不见。
苏怀袖暗道真巧,嘴上应了,绕了一圈便想从后墙跃入,谁知身形拔至半空,却撞上本门结界,收势虽快,落地却也是狼狈。
结界既是重华君所下,她也无尝试解开的必要了。
于是右手一摊,展开方才落入其中的纸团细看。
未料纸上唯有“速归”二字,苏怀袖心中骤然一沉。
她此时尚不知晓,因着得了皇帝密令,容渊亦在半途改了车驾行进方向。
皇帝的确是要让容渊与云王共审凤王一案。
可凤王,已等不到升堂的那一日。
西陵侯容渊,品貌超凡,手段酷狠,为人深沉难测。
而这样的他,正是天启帝手中最为锋锐的一柄利剑。
如今他有“妾”有“子”,皇帝以为已给这柄绝世之剑套上了适合的剑鞘,却无论如何也料不到,这柄剑也有反噬其主的那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