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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牡丹灯笼夜话(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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牡丹灯笼夜话
一
记忆里关於那个人似乎是见过的。
(也许是久远到不知哪个前世,有梨花泠泠、孤坟、落日中飘飞的破败裱纸,有夏日也泛著白气的冷的井,也许还有弥漫著软薄雾气的溪流。)
当时那个人站在游廊的屋檐下,抱著一卷日本画用的绢,背上是锦绘用的木板。
(当时的月是一弧弓形,他头顶上方是一架紫藤,明媚得仿佛美人唇上一时错涂浓淡的口脂,他似在藤的阴影里怔怔,有灯火流光,明的暗的影子,却又让他看上去仿佛在温和的笑。)
应该是哪家花魁延请的画师罢。间野想著,举高手里的牡丹灯笼,照著前方扬屋的门扉,身後为花魁前驱的振袖新造木屐叩击地面的声音,清脆得像是初春的雏莺柔软的喙啄著松果。
(从那人身边走过的时候,间野觉得他看了自己,又似乎没有看,近了,手里的灯笼轻轻跳了个小巧灯花,映出那人一弯淡淡的影子,眉眼也是淡的。)
于是就这么走过了。
(也只能这么走过罢)
二
整个吉原沸沸扬扬,从帮闲到太夫,都在说橘屋的花魁常盘太夫被拒绝的事情。
拒绝花魁的是一名年轻的画师。
画师刚来不久,被祗屋的花魁小津太夫赏识,他为小津太夫画了一张锦绘,於是,整个吉原、猿若街乃至於江户,都被震动了。
间野见过那张锦绘。
背景是藤花,藤花下的女子有一张恹恹的,□□的面庞,从深红色的深衣里露出的一线白皙脚踝,让人想起那个连德高望重的上人都能勾引,让俗世的圣僧也沈溺在颠倒爱欲里的云中绝间姬。
是那个人画的啊。
间野想起了那日夜里流萤似的星光中,静默在藤花之下的身影。
绘云,他记得人们都这样叫那个画师。
常盘太夫也邀画师为她作画,哪知见过她之後,画师断然拒绝。
他说,太夫并不是不美,只是让人没有创作欲望罢了。
这是何等的羞辱?
常盘太夫就此成了吉原的笑谈。
但是太夫的气量也就於此昭显,被拒绝的太夫没有生气,阻止了暴怒的保镖和帮闲,她笑看与她相比还太过稚嫩的画师,对他说,我们订个约定吧。
什么?画师问。
常盘将连续七夜拜访您,希望您能在七夜之後,为常盘画像。
年轻的画师没有回答,只是凝视著对面比花还要娇豔的女子,慢慢的,深深地点头。
当时间野正在花魁的身後,静默的,看著那个青年俯身的姿态。
三
今夜是第三夜。
没有一般花魁道中的华丽盛大,常盘太夫穿著朴素的小袖,身前只有间野一个帮闲提著牡丹灯笼前引,无声的,与喧闹繁华的人流相逆,去向吉原边缘一间小小的,画师居住的屋子。
第一夜,太夫盛装而入,描友禅的衣袂上,掩映著春日的明月,枝头黄莺的啼叫。
她微笑落座,与年轻的画师谈论茶道。
千家的轶闻、陶盏的鉴赏、茶室里幽枯的字轴,到了破晓时分,绘云对花魁说,您的知识渊博,让人钦佩。
却决口不提画像的事情。
花魁也象压根忘记了这回事一样,含笑告退。
间野跪坐在屋外的板桥上,安静的听了一夜。
第二夜,花魁装束成大名女公子的样子,高傲华丽,与画师讨论武家之兴衰一道,最後尽兴而归。
间野依然在门外跪坐,无声无语。
今夜月色清朗如水,太夫叩门而入,间野依然坐在了外间板桥上,门被虚虚掩上,两个人似乎极细密的在交谈什么,并不是听得很清楚。
过了片刻,听得房间里水吊噗的一声响,过了片刻,看到绘云慢慢走出来,对他微笑了一下,手中是一个托盘,一杯热茶和一盘细巧的点心。
间野没有立刻去接,对方便踌躇了一下,有些迟疑的慢慢弯身放下,似乎稍微有一点局促的对他笑了笑,便无声的回去。
过了片刻,绘云又出来,拿了一个高丽锦的团垫和一件外衣。
间野知道那是给自己的,但是他不说话也没有反应,年轻的画师就犹豫了起来。
星光下,他微微垂著头,修长的身体现出一种异样的清瘦。
间野无声的咧嘴对他笑了笑,神态间透著一种讨人喜欢的狡诈,正是游廊里帮闲该有的姿态,他向他伸出手,绘云微微楞了一下,随即把衣物递给了他。
衣服上还有画师指头温凉的触感。
四
连续五夜,画师和太夫酌饮著宇治茶,谈论世情万相。
他安静的在门外侍奉,房间里烛火低迷摇曳,那个时而掩唇微笑,时而拨起三味线,吟唱著“犹如无常原野路上霜“的女子,姿态优美研丽,犹若摇曳将开的盛放牡丹。
画师每夜都会为间野递上茶点和衣服。
间野也曾在白日里看到过画师。
那是第四日的白天,间野帮橘屋的一个格子跑腿,在吉原的边缘,惊鸿一瞥,就看到了拿著本子和画笔,站在一棵树下写生的画师。
他第一次在阳光下看到绘云。
青年仰著头,漆黑的头发看起来柔软得不可思议。
有斑驳树影洒下来,刹那间,咫尺之外喧嚣声色尽皆退去,唯独这一方柔软安宁。
这七夜之约已经成了整个吉原都在热烈讨论的话题,事关太夫的声望和气量,有能力的恩客试探太夫的口风,需不需要帮忙,那个娇豔的女子总是柔婉的笑著,岔开话题。
她似乎毫不在意。
第六夜,花魁做壶装束的样子,一头漆黑长发简单在头上挽成一个兵库髻,只用一根银簪挽住,软软敲开了门。
将常盘迎入室内,绘云坐下为她斟茶,抬头,正看到太夫将罩在顶上的衣服轻轻甩落地面。
然後,织金的衣服如同云朵一般柔软滑落,太夫在画师的面前展露了身体。
丰美的、浓艳的、□□的身体毫无保留的袒露在了画师面前。
仿佛从每一寸皮肤中都向外渗透出艳光一般。
画师的嘴唇微微抿紧,他神色自若的看著面前的常盘太夫,唇边有了一线若有若无的笑意。
太夫无所谓的笑著,她抬手抽下发簪,刹那间,漆黑的长发宛若盛夏的瀑布,倾泻而下。
她慢慢俯身,玉一样的手臂挽上画师的颈子。
太夫如一尾美丽的蛇,蜿蜒攀附在绘云的身上,那柔软在画师耳边响起的声音,犹如带著毒香的蛇信。
间野在板桥上听不到这个美丽女子在说些什么,只能看到画师墨色的眼睛透过太夫犹有艳光的奢华身体,安静的看著自己。
绘云就那么看著板桥上微不足道的帮闲,忽然非常温和的笑了起来,然後他伸出手去,似乎是要拥抱怀里的女体,却在半空中停顿,无声拿起了地面上散乱的衣衫,覆在了太夫纤弱肩上。
──即便这样时候,他依然凝视著远处廊下的间野。
然後,他凝视著间野说,我还以为太夫明晚才会脱衣。
那是非常温柔,然而毫不留有情面的句子。
连间野都觉得太夫会愤怒,哪知太夫只是有趣似的轻笑了一声,然後向画师伸展手臂示意,绘云温和的笑了一下,收敛目光,认真的拿起散乱衣服,一丝不苟的,一件一件的为常盘太夫穿上。
──他珍惜得仿佛在对待一件艺术品。
很可惜,这件艺术品他并不喜爱。
第六夜,太夫与画师谈论的是关於日本画的技法,从唐墨到和墨的区别、墨品以及纸张的优劣,以至於苇字的风雅趣味。
直到破晓。
太夫告退,似乎犹自觉得有趣的掩唇笑著,间野提著牡丹灯笼前驱,下意识的回头一望,藤花的影子在青色的天空下是薄薄一线影子,然後画师站在那里,有风吹动他的袖子和头发,让他的表情模糊湮灭。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间野很清楚,画师正在微笑。
他似乎洞察了什么,又似乎满足於什么。
五
第七夜的白天,间野过得浑浑噩噩,到了夜间,他做好准备,要去画师那里,哪知太夫却没有召唤他。
他在床上躺著胡思乱想,不知怎的,总是想起那个年轻的画师。
吉原夜游的喧嚣随著夜晚的到来渐渐泛起,间野思量了很久,还是一骨碌爬起来,悄悄从橘屋的後门溜出去,向画师所在的住宅而去。
劝劝他吧,看起来并不是个不通达世务的人,绘云总会答应下来的,就算他心里不高兴,应承下来,再从长计议,也是有办法的啊,
到了那间干净整洁,被藤花包围的宅邸的时候,月亮正在中天,清澈得如同一个玉制的盘子。
间野手里一盏小小的牡丹灯笼,烛火摇曳。
然後,画师站在门口等他,灰蓝色的衣服,柔软的头发在藤花的阴影里微微的拂动。
他似乎早就在这里等他,然後等间野到了,年轻的画师微笑了起来,推开了门,向内走去。
似乎在……等他?
间野觉得有些奇怪,犹豫了一下,跟著走入。
绘云没有点灯,他站在板桥上,接过间野手里的灯笼,放在地上,庭院里春花繁茂,一点灯笼的胧光,就仿佛一提小小的萤火虫一般。
绘云安静的坐在板桥上,目光平静悠长,凝视著院子的碎落的月光。
间野本来已想好了各种各样劝说的话,他这样的帮闲最是拿手让客人开心,现在怎么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呢?
他思忖,时间慢慢拖过,开口说话越来越难。
他偷眼看去,只能看到靠在柱子上的画师,不知何时,调转了视线,凝视着他。
他忽然就觉得心跳,聪明伶俐全不晓得哪里去了,说不出来话,画师温和的笑了。
画师对他说,“我会画像的。”
他果然知道自己的来意,间野反而更说不出话来,画师的眼神却越发柔和起来,“只要你答应一个条件。”
“……什么?”
“从此以後,连续七天,你要来这里拜访我,然後,我会给你你想要的画像。”
那是一个在此时此刻提出,过於奇怪的要求。
但是间野不可能不答应。
六
接下来的日子,间野每个夜晚都去拜访独居的画师。
心底有了一种隐秘的感觉,仿佛他只为这每夜的拜访而诞生。
他心里有了微妙的敏锐,白天过得食不知味,一到了晚上,就立刻精神百倍的去赴约。
他恍恍惚惚觉得自己仿佛重新回到了十七八岁的时候,为了那个已经记不清容颜的少女跑过整个吉原。
那是温柔而甜美,形容不出的感觉。
甜美得几乎让人想落泪。
画师面对他,异乎寻常的沈默寡言了起来,一个又一个的夜晚,他几乎不说话,只是看著他,用非常温和的眼神。
间野最开始还手舞足蹈,拿出全副帮闲的本事,讲天南地北的笑话趣事,但渐渐的,他也不说话了,只是安静的看著画师,然後绘云会露出微微有些局促的眼神,却并不说什么,也不低头,任他看著。
只要这样,就心底宁静平和。
第六夜的时候,到了後半夜画师慢慢的似乎困倦了,他靠在柱子上,半阖了眼,偏巧庭院里风飒飒的,有小巧的,不知道什么花的叶子飘落在他唇上,绘云轻轻的呢喃了句什么,却最终还是闭上了眼。
间野犹豫了一下,想要为他取下花瓣,但是手指在将将碰触他的刹那,犹豫了,然後慢慢的,一指一指,曲回掌心。
他就这样,有些发愣的看著睡著了的画师。
没有一丁点儿防备,在他面前闭上眼睛的画师,象一尾柔顺的猫。
他什么都没做,就这么看著他,直到天将亮的时候,间野悄悄离开。
明天,就能拿到画像了,也,失去了拜访他的借口。
他这样想著。
然而第七天的晚上,宅邸里却没有人了,间野走上的时候,只看到板桥上搁著一个卷轴,他心里有了洞彻的预感,慢慢打开,是一副画像,却不是美艳过人的常盘太夫,而是间野。
那是某一个祭典里,头上斜扣著一个山王面具,间野回头的刹那。
画者并不是那个被回顾的对象,他仿佛在暗处,长久的,凝视著画里的青年。
仿佛预知到了什么,间野只觉得天旋地转,他手里的牡丹灯笼无声的灭了,倏忽笼罩下来的黑暗中,他慢慢的,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的时候,却是在橘屋,周围一群朋友围著他,看他醒来,才长出了一口气,看他茫然,七嘴八舌的告诉他,从护送太夫去画师那里的第六天,他出了意外,到今天,一直昏迷不醒,连大夫都说他今天要是再醒不过来,就没救了。
间野头脑混乱,他按著跳疼的神经,艰难的问起了画师。
周围立刻鸦雀无声。
他啊……有人吞吞吐吐的说,和太夫约定的第七天就死了……谁知道怎么回事呢……
是啊,在吉原得罪了有力的太夫呢……
间野按著额头,哦了一声,便慢慢躺下,手在被窝里摸索,慢慢摸到了一轴绢画。
原来,那是他和他的魂魄。
间野潸然泪下。
七
后来?后来又能怎么样呢?这世上毕竟没有什么失去了谁就再也没法活下去的道理。
日子也还就这样过。
间野努力工作,希望能在老前在吉原开上家小小的店子,培养几个招牌。
他这样想著,走在街上,下意识的回头,身後春日无尽,有藤花摇曳阳光明灭。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