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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一鸣惊人(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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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蓉拎着衣袍一路小跑,穿过蜿蜒回廊,越过庭院的青石板小路,一直跑到公主府正大门才停下。
帝王下令,长公主禁足期间不得跨出大门一步,她为了迎接赵非,跑到了她能跑到的极致。
门外,一辆马车静静地等候着,车前,寒花子朝姬蓉俯身弯腰,礼数体面。
“拜见公主殿下。”
姬蓉拱手回礼,“姑娘有礼了。”
目光流转,移到寒花子身后,那车帘垂下的马车。马车的样式变了,不再是暴露珩域王室身份的狼花金顶乌帘。反之,车帘取用褐色锦布,绣云朵亮纹,清新素淡。
马车变了,着装,是否也跟着变了呢?
方才长安来报,说这马车上的人,自称“北柴”。
改名换姓,一定换了衣着吧?
纤长的手指抓了一下衣角,擦去浅汗,酥麻的感觉并未从指尖消失,反而顺着血脉,蔓延到了掌心。
她扶着门框,隔着快到膝盖的高高的门槛,痴痴望着那一方云纹车帘,心悬到了嗓子眼。
少倾,她清了清嗓,高声唤道:“姬蓉斗胆,请先生下车一晤。”
马车里的人动了一动,车顶悬挂的流苏微微晃动。随后,披垂的车帘探出一截碧玉折扇,扇骨瓷白,反射着盈盈的白光,翡翠一般剔透。
车帘从一个缝隙慢慢拉开,一女子一手用折扇支着车帘,一手拎着裙身,缓缓探出马车。随后,在寒花子的搀扶下,两步跨了下来。
那女子黛眉星目,一对远山眉透着与世隔绝的清高和睿智,眼神幽深,仿佛看什么都淡淡的,但又深不见底。秀挺的鼻梁如环绕镜湖的玉峰,唇瓣浅浅勾起,颜色淡红,自带一股慵懒。
这样的沉静,乍一眼没有攻击性,却又仿佛一潭藏在森林深处的潭水,深不可测。
这般模样,全天下只有一个人——赵非。
并且,还是女装的赵非。
如瀑的青丝在脑后盘了一个少女发髻,余下的尽数披垂,长度及腰。竹青色曲裾袍勾勒出窈窕身姿,雨丝锦的布料衬出一股清淡,外披一件水绿色披风,恍若立身在烟云朦胧的江南之乡。
姬蓉看痴了,直到赵非走到她跟前,朝她行了一个礼,她才恍然回神。
“北柴,参见公主殿下。”赵非还是从前那样,目光淡淡,“殿下,别来无恙。”
从答应姬蓉,成为她的门客那一日起,她就不再是赵非,而是北柴。
姬蓉错愕,急忙回礼,“先生,请入府。”
一方门槛,内外两侧,两个身着长裙的女子互相行礼,她们相知相惜,自此,八川历史改变了前行的齿轮。
她们相辅相成的几十年里,姬蓉曾问,“北柴”这个名号,究竟有何典故。
彼时,赵非的眼眸星光烨烨,道:
“江北一根柴,可燃万里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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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泱城,皇后宫中。
婢女鬼鬼祟祟从信鸽的爪子取下密信,飞速阅读后,在烛火上烧毁,随后小跑进入主殿,禀报道:
“娘娘,长公主府有动静。”
满头珠翠的嫣姬停下手中的刺绣,抬头,眼神如刀。
“有何动静?”
“长公主招了一个门客,今儿早上已经迎进府了。”
门客?
要知道,姬蓉一向自命不凡,眼高于顶,认为自身乃是天神转世,从来都是独来独往,从不求助于人。这也是在山阴峡,她买通副将,让姬蓉险些丧生峡谷的主要原因。
如今,姬蓉转性,请了门客进府,想必这一次禁足并未让她偃旗息鼓,反而越挫越勇,要做另一番事业。
“她当真贼心不死。”
婢女垂首立在一旁,“长公主如今尚在禁足,要想出府,还得皇上那头松口。想必,翻不出什么风浪来。”
“翻不出风浪?”
鄢姬虚了下眼睛,“若不是我跟魏公公合谋,在山阴峡排兵布阵,此刻的姬蓉,就不是困在长公主府寸步难行,而是大胜凯旋,受天下万民拥戴!”
婢女见她动怒,连忙跪下:“奴婢思虑不周,请娘娘恕罪!”
鄢姬的手附在丝滑的绣布上,指尖用力,尖锐的指甲几乎划破绣布。
“姬蓉,你杀我孩儿,这个仇,我们该算算了。”
皇后膝下一女一子,女儿是被姬蓉一刀刺死在丛林中的二公主,姬苒。儿子则是当朝唯一的公子,姬坤。前几日,永巷的废妃复宠,横空带出一个十岁的公子,让她儿子的太子之位受到动摇。如今,她腹背受敌,想要清除障碍,得先扫势单力薄的。譬如,姬蓉。
何况,姬蓉只是一个女人,本不该握权,凭什么屡次受到皇帝青眼?
“去打听打听,那个门客是哪国人士,姓甚名谁,师从哪位高人,从前在谁人府中做事。”
这话吩咐下来,婢女为难:“回禀娘娘,那门客自称‘北柴先生’,是名女子。从前从未听闻,所以,查不到底细。”
“女子?”鄢姬一愣,随即发出讥笑,“呵呵呵......看来姬蓉已经山穷水尽,请不起男子,只能拉一个女人来占门客席位了。”
她思忖片刻,想起被运回来的,姬苒的尸身,眼中划过杀气:
“你去,给姬蓉的贴身婢女添一把火,给她一把淬毒的匕首,让她这次,无论如何也要成功。”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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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公主府,后院小憩水榭。
秋日里的虫鸣稀疏了许多,偶然传来一两声昆虫叫,夹杂着蛙鸣,和三两声锦鲤跃出湖面的响动。
水榭之上,一方木桌,两张坐席,桌上两盘小吃,一盏热茶,简单随性。
姬蓉与北柴盘坐在木桌对面,别无他人。
一阵和风拂过,飘来几分菊花香味,姬蓉替北柴添满茶水,道:
“本来会客,应当在正殿的会客大厅。但那大厅是长公主府邸的装潢,满屋子金银,一腔的铜臭味,待不舒服。接待先生,还是当在这山水明净的世外之地。”
北柴一手扶着广袖,一手端起茶杯,笑道:“两日不见,公主的话说得越发漂亮了。”
姬蓉赧然,解释道:“头一回见先生女装,有些拘谨,也算正常。”
北柴抬眸,目光落上她紧张地抓着衣袍的手,揶揄道:“一年之期不长,若公主日日如此,岂不把时间都浪费在官场话上了?”
姬蓉抿了下唇,谨慎地问:“我表现得太紧张了?”
北柴宽慰道:“公主,我是你的门客,不是你的老师。”
姬蓉在她面前,完全可以像之前那样随性。要知道,初初见面时,姬蓉借她的马车逃避追兵,可是上演了一场纯声版活春宫。怎的她换回女装,这人便束手束脚了?
然则,她哪里知道,姬蓉一看她的女装,便会想起那个旖旎娇软的梦。梦里鱼水之欢,跟如今对坐详谈的情景天壤之别,她哪能不紧张?
无法,北柴只得转移注意力。她起身,走到水榭外侧的栏杆,上半身倚上横栏,探身往下眺望,问:
“这池里的鱼,养了多久了?”
姬蓉不知她意欲何为,只能如实回答:“很久了,前两天长安还叫人捞了几条上来,是老死的。”
她跟着站过去,侧头,打量了一下北柴沉静的侧颜,问:“怎么了?”
北柴看着这一池水,仿佛居高临下,看着山高水远的天下,她沉思了片刻,道:
“是很久了。锦鲤已经分成三群,有自己的部落了。”
“部落?”
姬蓉狐疑地看去,果然,偌大的池塘里,鱼群并没有融会贯通,而是自发分成了三个小团体,一群在北侧,游动速度缓慢,鱼身庞大,数量不多但占据面积很宽。
二群在西侧,鱼鳞颜色鲜亮,鱼尾形状漂亮,游动速度敏捷,能够一眼勾去人们的注意,引其投下鱼粮。
三群,则不算群了,只是两条体型偏小的,被孤立的小鱼。它们占据着南侧小小的一块地方,时而露出水面,时而沉下水底,颇有几分神秘,不知在做什么。
噔!
心口仿佛被鼓槌敲了一下,再抬眼时,眸中多了几分光亮:“你是说,容国如今的局面,就像这方池塘?”
北柴颔首,睿智的眼眸流露几分赞赏,“不错。”
纤长的手指一抬,指向北侧的一群,“这群鱼,身份尊贵,占据得天独厚的资源,地位稳固,几乎不能撼动。便如同容国皇帝,他坐拥江山大权,左国师,右将军,容国几乎所有的高官贵族都效忠于他,无人能动摇他的地位。”
随后,手指滑向二群,“这一群,外表光鲜亮丽,数量也占据优势。虽然本身实力跟当今皇帝无法抗衡,但它们不会永远臣服。它们会凭借一切可以利用的机会,抢夺至尊王者的青睐,适当时,它们会用一些手段,彻底斩杀上一个群体。”
姬蓉随着她的话看去,点头,“这一群,便是皇后一脉。她膝下只有两个孩子,姬苒已经死在我刀下,剩下的指望,都在太子身上。虽然太子只有十八,但却是王室唯一的男丁,继承江山厚望。平日里,皇后看起来贤良淑德,善待王室子女。但私底下,她杀了刘贵妃的二公子,以及何彩女三公子,前朝,她又拉拢太监首领魏世安,给她的儿子铺路。”
聪明人之间的交流从不是一人讲解,一人受教。而是双方你来我往,各自抱持想法。
北柴对她的反应颇为满意,最后,指向那两条神秘的锦鲤,道:
“而这,就是我们。”
“我们?”
“不错。”北柴眼神如光,“天下,跟水池一样。决定胜负的,从不是浅陋的水面。水下暗潮汹涌,往往才是扭转局势的关键。是逆流而行,还是推波助澜,公主,想好了么?”
姬蓉将这话反反复复地琢磨,最终,心口豁然一松,“有先生在,何愁逆行?”
秋光正盛,照亮湖面漂漾的一双倩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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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蓉想要成就大业,当务之急,便是解脱禁足。
“助公主解脱禁足之人,自会出现。”
北柴如是说。
晚膳之后,北柴跟着婢女回到了公主府特意收拾出来的门客的厢房,姬蓉也回寝殿安寝。待奴仆退去后,二人的窗户不约而同地打开,在月黑风高之时,避过守夜的奴仆,悄然会晤。
后院那处歪脖子树下,墙内,是跃上屋顶,并噤声往外探望的姬蓉和北柴。墙外,是公主府外,一个身披黑色斗篷的黑衣人,以及,姬蓉的贴身婢女,长安。
“这人是谁?”姬蓉小声问。
北柴卧在铺展整体的瓦片上,低声回答:“助公主脱离禁足的人。”
“可这人看上去不像好人。这么晚了,长安为什么要跟她见面?”
“或许,公主怀疑过,长安对你的衷心么?”
姬蓉几乎没有思考:“没有。长安是长乐的亲姐姐,长乐救过我的命。”
话音刚落,墙外那黑衣人便从袖子里掏出一把匕首,递给长安:
“这把匕首淬过鸩毒,这次,你一定不能失手。务必,让姬蓉命丧黄泉。”
姬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