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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十二章 ...

  •   第十二章:行行复行行(上)

      一路行来,山水依依。这一日,舟行至娄云地界,才一清早,史云裳忽然叫来船家结算了租钱,拉着犹不明所以的童翼弃舟登岸,向远处隐现的闹市而去。
      晦夜初明,虽然是盛暑,犹有晨风习习。此时时辰大早,阡陌之中,半个人影也不见。史云裳乐得如此,拉了童翼,提气急奔,衣袍发丝飒飒随风飞舞,胸臆之中,豁然清凉。直奔出五里开外,史云裳才停下脚步,眺看已在眼前的城镇,一手将微乱的发脚挽住向后一甩,向童翼道:“现在入城,正是晨食时候,这镇名为‘流芳’,虽然只是不见经传的小地方,但却是咱们入山前的最后一站了。干粮包裹,都要在此打理。这里小是小,该有的物件倒也不缺,需要什么,尽管打点。”
      童翼一愣:“入山?什么山?这里离蜀中还远,你又要去哪里?”
      史云裳笑吟吟的竖起手指摇了摇:“碧城渊岂是那么好入的?既然要去,当然要先做足了功课!无名山,无名路,有道是功过千秋谁与论,成败古今有无间。江河一浪淘风骨,半分青笺证心兰啊!”
      “那是什么?”童翼更加云里雾里。茫然的表情看得史云裳大摇其头:
      “垂云啊垂云,你既然是世家出身,难道连江湖传说中的撰史之族不都知道么!有道是国有国史,野有野编。武林之中,同样有为名人豪客,传奇逸闻做书之人啊,只不过这一行当着实不易讨喜,古往今来,因为一笔之因枉死的饱学之士多如过江之鲫,渐渐的,写史之人无不销声匿迹,即使偶有一二,也不过几年间便要罢笔退隐,或者另寻它径。”
      童翼叹了口气:“你早说是写史之事,我就知了,何必拽文呢!你明知我在文墨上的修养远逊于你,还偏要拿我开心!想穆伯父也是一位饱读诗书的文士,当年入赘芙蓉庄后,曾一度想要为现今的武林大事作传,但最终罢手。期间。穆伯父四处搜集查找了不少相关文典,所以借这一层关系,武林中的史家,我也略知一二。”
      史云裳笑着在他背上捶了一下:“还说你略知一二,竟然连这数百年来最有名的撰史之族的文号都不知道!你可知我刚才念的那首诗,正是史族泰斗的象征,只不过这一脉早已不问世事,避居山林,百年来几乎未现身江湖。虽然做史之事不辍,却也只自家收藏,只有缘人得观一二。但即使如此,这首文号仍未见衰,你啊你,该再多读些书了!”
      童翼对史云裳的取笑不以为意,拉下他的手微笑:“我去过你的书房,那些希奇古怪的书籍也不知是哪里收集来的,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不说是我,即使换一名饱学之士来,也未必读过多少!再说有你在身边指点,不比那些枯燥的文字生动多了。这一路上,只要你肯讲,在下无不是虚心恭听,这样好的学生,哪里寻去!”
      史云裳拍开他:“真是孺子不可教!我还在想,要是一个月前我认识的那位虎啸庄少主,听人这样说,早该一脸惭愧的闭门读书去了,怎么星斗未移,好好一个人的脾性,就变得如同滚刀肉一般了!”
      “此一时彼一时而已。”童翼一脸好脾气的由着史云裳抢白。自舟中那一夜过后,只见史云裳不曾拒人于千里之外,童翼的心中,也就有了另一层的计算。江湖路险,即使惊才绝艳如玉管朱弦者,也未免有捉襟见肘之时,而己心如明月,纵使月下人无意,也不会吝啬清光辉映。人生苦短,去日苦多,在习虎啸庄内功之始,必先习禅意。禅宗一脉,四大皆空,可看破看破,无看哪有破,童翼自认非是佛门中人,破字一去,看在眼中心底的,只有人生百瞬即逝,心之所向,身之所行,无愧于心而已。这一来,无论一片心意得到回应与否,能两人相伴,踏遍千山,也可称了无遗憾了。这一番心思敲定,童翼心中豁然,将那些对待外人的严谨温敦尽数收起,一言一行,尽是本心所指,再无拘束。史云裳倒也曾察觉他的转变,他那样冰雪聪明的心思,不难推敲出一二因由,只不过一来心性豁达不拘形态,二来也觉得这样反而更容易相处,乐得如此,除了偶尔借指开上些无伤大雅的玩笑,并无他话。
      二人你来我往,不知不觉间已经进入流芳镇。鸡啼破哓,街巷之中,往来的行人摊贩也渐渐多了起来。史云裳见状收住话头,左右顾盼了一番,拉着童翼直向一家小摊走去:“来来来,一早从船上下来,我早就饿了。这一带虽然没有什么珍奇之味,但有一样平常人家日常的点心,恐怕你是从来没吃过的,不妨尝尝。”
      童翼被他拖着走,两人在一张木桌前坐了,岁月的痕迹班驳,带着些深深浅浅的油渍。一筒粗木筷立在桌边,同样有些令人怀疑的斑斑点点。
      史云裳似是不以为意,解下背上的凤血琴放在另一张长凳上,向摊子里面招呼:“两碗豆花,白糖小碟另放。”又转头向童翼道:“这一带的豆花与你们那里常吃的口味可不一样,用甜不说,并且另加醪糟调味,比那些单用糖或蜜的别出心裁。不然单用糖沙口,单用蜜又太腻,加上醪糟中和一下,两相益章,别有风味。”
      “既然你都这样说了,我当然要好好尝尝。”童翼点头,从木筒里拣出一双筷子,想了下,还是从怀里取出巾帕拭了一遍,才递给了史云裳。
      史云裳不推让的接过来,却握在手里挥了挥,笑道:“嗳,何必如此麻烦,有道是金脍玉食,当配高屋广厦,名贵食器;而这种乡土野食,则要粗杯陋盘才衬得啊。这方是饮食之道。垂云你方才这一拭,乡土气可就顿去三分了!”
      “腌臜之物,总觉得难以入口,要只我自己也就罢了……”
      史云裳斜眼一觑:“加了我就金贵了么?虽然我自己不觉,但却总被人划为锦衣玉食,不识疾苦的贵胄子弟,难道一个人,非要行为落魄,衣冠不全,才是好相与,没有许多古怪毛病的?我自认喜好搜集华物,穿戴用心,但也并非就是有一身浮华气的‘贵人’。垂云,你且记得,譬如今日之事,为我拭筷,是你用心,我是欢喜的,但刚刚那话,再说,可莫要怪我着恼了。”
      童翼见他正色,笑道:“我记得就是了,绝不再犯。只是难得见你就这样突然冷下脸来说话,真性情流露,比起之前诗酒风流之时,还要可爱许多呢!”
      “……”史云裳一怔,再见童翼毫不避讳的对着自己率然而笑,不觉赧然,方才的气势立刻失了一半。此时正值两碗豆花上桌,史云裳立刻推了一碗过去:“吃东西吃东西,等下还有事要办呢!”
      童翼笑眯眯的看他难得尴尬,心情大好,当下也不再多言,低头用餐。

      童翼本不嗜甜,这碗醪糟豆花虽然确实称得上乡土美食,但若放在平时,也未必会多加青睐。但此刻坐在街边陋地,用得也只是木桌粗碗,耳边却是史云裳随性而至的闲谈。笑语晏晏,一举手一抬箸看在眼中都尽是无限风光,只觉得口中咽的胜过珍馐玉肴,风吹过耳可比天音,竟是从未有过的舒心惬意。胃口大开,不消片刻,碗已见底。童翼放下木筷赞了声“美味”,史云裳听了,偏头看他一眼,连眸底都漾出收敛不住的笑意来,带着心知肚明的狡黠。童翼被他一看,只觉得自己从头直到脚底都被瞧了个透彻,没由来的赧然:“你笑什么?如果喜欢,我再叫一份给你。”
      史云裳含了一口豆花慢慢抿下喉,似笑非笑:“我吃饱了,倒是看你吃得很香的样子,不要再来碗么?”
      “不,不用了……”童翼连说话都结巴了起来:“走吧走吧,我们四处转转。”
      “嗯。”史云裳也不过分逗他,叫了声“结帐”,拈出几枚铜钱放在桌上,重将凤血琴负在背上。
      童翼跟着起身:“下面去哪里?”
      “一大早,铺面还没开全,先找好今晚落脚的客栈。坐了这几天的船,也该好好收拾一下。养足精神,再开出单子来采买,免得落下什么。”
      “也是也是,”童翼立刻附和:“这几天在船上,虽然是渔家风味,却少了你惯用的晚补,我看出来时贵儿给你准备的燕窝糕也吃得差不多了。一旦入山,更是难找,还是在这里多多备上些才是。这一项我给你记着。”
      史云裳见他说得极为认真,只是微笑,也不再多说什么。两人沿着街面一路慢慢走过去,终于在隔街上选了家还算看得上眼的客栈落了脚。

      两人包下一座小小跨院,三间倒座,两暗一明,倒也合适。院中树木不多,花草也仅仅只够点缀而已,却在西角处建了座小小四角凉亭,白石环砌,倒有几分别致。
      才放下行囊,便有店里伙计将净身的木桶热水分别送入两间卧房。童翼见史云裳开销了伙计便径自回房沐浴,于是自己做主,估量着他的口味点了饭菜,要店家近午时送进院来。
      洗去一身风尘,再将随身物品取出摆放,童翼收拾好一切再出房时,史云裳正倚坐在廊下四下打量院子。童翼见他未披外衫,仅着了件鸭卵青的里缀,半湿的头发简简单单用根簪子绾了,随性得很。便笑着走过去:“这里小是小了些,环境还是不错的,就不知史公子是否也满意。”
      “咦,既然入得了童少庄主的法眼,在下当然无可挑剔!”史云裳笑吟吟的用手扇着风,看着同样轻衣缓带的童翼。
      “那就是还算满意喽?”童翼在史云裳近旁坐下,刚要开口询问采买的事项,史云裳已向旁合身侧靠了廊柱:“怪热的天,靠这么近做什么,等下刚刚的澡又白洗了。”
      “不是有词说:‘玉骨冰肌,自清凉无汗’么,怎么会热?”童翼难得吊了句书袋。
      史云裳横了他一眼:“要不是知道你是半吊子的秀才,咬文嚼字上一向少根筋,只这句话,就让我把你丢到院子外面去!”
      童翼一愣:“怎么?”
      “你可知这词的全本?再者,即使不知,此类言辞也多是用来形容女子,你乱扣到我身上,不该丢怎的?”
      “……”童翼这才觉得自己失言,一时呐呐得说不出话来。
      史云裳也不再理他,起身便走。
      “云裳……”童翼以为史云裳着恼,忙跟了过去,一面想着如何解释开脱。

      史云裳径自进了自己的房间,从桌案上捡出一副纸笔,摊开了。童翼不知他要做什么,呆呆的站在一边看着,只见史云裳将笔润饱了墨,不多时,写好一帖小笺,撇头看向童翼:“记熟了!下次不要再一鳞半爪的就拿出来晃,我不笑你,自有其他人笑你,连带着我的面子都没了!”
      童翼这才恍然大悟,捧过那纸,认认真真的读出来:
      “玉骨冰肌,自清凉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绣帘开,一点明月窥人;人未寝,欹枕钗横鬓乱。起来携素手,庭户无声,时见疏星渡河漠。
      试问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绳低转。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
      开头几句时,犹读得字正腔圆,不带杂念。但到了“欹枕”句时,童翼手心中忽觉有些潮湿起来,偷偷看了史云裳一眼,发髻未整,碧玉斜簪,房中微暗的光线下,周身的线条都婉约起来。一时间,那一丝绮丽遐思悄没声的滋长萌发。待到“素手”句时,船上细腻温暖的感觉也同时在掌中复发,直到全词读罢,仍将这两句反复的在口中嚼着。
      史云裳只见他呆怔着嘴皮掀动却听不清声音,便微向前挪了一步:“垂云,你在说什么……”
      一语惊醒,童翼险些跳起来,唰的涨红了面皮:“没,没什么……”
      史云裳看他一脸明白写着“我心里有鬼”的样子,只做不知,放下笔笑道:“不过话说回来,这句‘玉骨冰肌’到也不是不能用来形容男子的。垂云,你可知道‘玉骨冰心’这门功夫么?”
      童翼忙不迭的收敛心神,一边从脑子里挖出相关的信息来:“是不是那部已经失传很久的,传说练成后可以永葆青春的功夫?”
      “这功夫的好处倒不只是永葆青春,而是将人的精力面貌等生理全部控制在功成的那一点,直到死亡。不过副作用便是通体生寒,肌骨如冰,并一头白发,所以倒不见哪个姑娘家去练的。这功夫大家只作失传,但世上却还有一人,习的正是这部‘玉骨冰心’,我说的‘玉骨冰肌’那句可以拿来形容的,也就是他了。”
      “这功夫原来还有传人!”童翼好奇起来:“是谁?怎么江湖上从未听说过?”
      史云裳轻笑:“这人身居庙堂之重,江湖,哈,当然是不曾有人见过的。”
      “是朝中的官员?”
      “前朝的太傅,当今辅佐新帝的一品辅宰越兰阶,可算是位极人臣了啊!”
      “朝中大臣,又是文官,他学这个干什么!”童翼连连摇头。
      “总不成是练了好玩的就是了。”史云裳不想再做多说,转而谈起少时采买的事情来,童翼也就立刻将‘玉骨冰心’之流抛之脑后,提了笔,兴致勃勃的一样一样开起了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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