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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4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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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雅晴的作弊丑闻对三中来说,正如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仅在有限范围泛起涟漪。
他们很快被新鲜事物转移注意力,比如管悦又欺负了哪个低年级的女学生、苏霓每天都换新鞋来上课、廖宇霖昨天又开车来堵周雾,他最近和爸妈关系缓和,小金库愈发膨胀,一身名牌搭配豪车,奈何周雾上下学乘坐的飞驰实在太过点眼,活脱脱一辆百万人民币在大街上裸奔。
今晚纪潮又到凉茶店帮忙,气温骤降后,头疼脑热一应找上门,路过的市民顺手购买一杯凉茶,反正多年未涨价,有没有效果另说,喝个心安是真的。
【我会检查。还有,不要再给我熬凉茶。】
信息发送成功,周雾锁屏手机,车门自动滑开,程伯回过头,单手扶着方向盘:“小姐,那我在这儿等您。”
周雾点头。
开在街角末尾的便利店发生争吵。
孙雅晴面红耳赤地站着,和三十来岁的店长据理力争。
店长晦气地啐了声:“当我没看过呢?小丫头,故意用身体遮挡摄像头,小把戏我早就看穿了!听说你在学校里考试作弊,那偷钱又有什么不可能?”
孙雅晴梗着脖子,她听着那些不红青红皂白的指责,羞得恨不得当场去世。
“我没有偷钱!我也没有作弊!”她气得浑身发抖,字音仿佛从齿缝里挤出:“你们、你们一个个都欺负我,都冤枉我……”
店长讥讽地笑:“我可不管啊,反正店里丢了八百块钱,你必须赔给我啊,不赔的话咱就报警好吧,让警察来评评理,你一个学生,也不想闹得人尽皆知吧!”
这还不够人尽皆知吗?孙雅晴崩溃地想,她明明穿着得体,可为什么会有一场被人剥光了的难堪?
不明真相的围观群众越来越多,他们毫无顾忌地对她指指点点,她不想让自己在这帮人面前掉眼泪,硬是咬紧牙关忍住了,满脸的不服气。
那店长一看她这模样,更是火冒三丈,直接上手推搡她。
“把偷的钱拿出来!”
他的手不干净,在她身体一通乱摸。孙雅晴崩溃地拍打他的手,反倒惹来更加变本加厉的进犯,她试图求助路人,可只看见一张张事不关己的脸和高高举起的手机。
一道清冷女音掷地有声的响起。
“你的行为构成骚扰和猥亵,证据,就在你身后。劝你收手。”
店长一愣,孙雅晴趁着这当口立刻从他手底下逃出生天,本能般躲到周雾身后。
周雾神色冷淡,细看还有一分不易察觉的厌恶,她扬手,粉色钞票从天而降,不多不少,正是八张。
“钱给你了,”她眼底闪过厌烦:“滚吧。”
人潮里的起哄声更大。
漂亮的女生,仗义执言出手相救,美式电影常见的撒钱桥段,戏剧化的发展将场面推上浪潮。
很快有人将她认出来,轻声嘀咕:“周雾诶……又美又有钱。”
周雾无心理会,不由分说攥了孙雅晴的手,走出人群后按着她肩膀塞到后座。
她自己上了副驾,示意程伯开车。
孙雅晴瑟缩地窝在后座,大气不敢出。
程伯倒是很和蔼,从后视镜里对她笑了一笑:“小同学,别担心。”
周雾降下车窗,手在储物格里摸索片刻,烦躁地找出一包烟,拆了点起一支。
她只点,不抽。
衬上那张清绝无二的脸,有种弃世的美感。
孙雅晴心惊胆战地看着,这会子才像是缓过劲儿来,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周雾没回头,冷声:“纸巾在右手。”
孙雅晴嗫嚅着说谢谢:“你要去哪里……”
凛城寸大点儿的地方,不用周雾明说,孙雅晴透过车窗,看见路边竖立的指示牌。
【凛城墓园——3km】
她胡乱地用纸巾按压脸上泪痕,她茫然地瞪着道路两侧的梧桐树,一颗心忽上忽下地吊在半空。
程伯打满方向盘左转,终于踩下刹车。
“小姐,车只能开到这儿。”
周雾说没关系。
墓园灯火寂寂,黑夜里,像蛰伏的兽类的眼睛。
冷风里凝着更深露重的水汽,随着打开的车门汹涌而进,周雾看着她,话音冰冷不容置喙:“出来。”
孙雅晴指尖无意识地抠紧钻石纹的真皮座椅,她膝盖发软,几乎是被周雾拽着胳膊拖下车,她狼狈地跌到地上,嘴唇不住哆嗦。
深更半夜……墓园……
无数恐怖猎奇的想法不停盘旋,孙雅晴撑起身体,身体发抖。
月光阴冷地照着铁青色的盘山小道,脚下阶梯异常湿滑,周雾背脊挺直,每一步走得坚毅无比。
天地黑沉到仿佛不会再有黎明,远处一根孤挺的路灯,昏黄灯泡散着光亮,模糊不清地照着地面幢幢树影狰狞扭曲的轮廓,昏暗夜色中冷眼一瞧,像是无数想要攫住脚踝的枯瘦鬼手。
周雾沉默地走着,孙雅晴跟在她身后,她小心翼翼地吞咽口水,兀自抱紧了手臂。
公墓区域,一座座坟茔排布有序,月光惨淡地透过厚重云层,照得墓碑棱角泛出骨殖般的惨白,在这鬼气森森的墓园里,平添几分瘆人的寂静。
路灯远了,光线暗淡,黑暗如潮水般合拢。周雾滑亮打火机,借着那点微弱光亮,凭着照片中的画面挨个找过去。
终于,脚步一停。
周雾静静地看着,目光怜悯。
她自姜蝶去世后,一次也没来过。
起先是不能接受,后来是不能原谅。
不能原谅她自己。
因此兜兜转转,耽搁至今。
火苗移过去,铅灰色的墓碑,上面刻着女孩的生卒年月。
数字简短而冰冷,她这一生短暂如无法捱过冷冬的蝴蝶。
照片是覆了膜的彩印,颜色鲜活到有种冰冷的残忍。
她还很年轻,笑容朝气蓬勃,柔软发尾被风拂起一缕,眼睛里落着光。
孙雅晴瞳孔瞬间震动,浑身血液褪得一干二净,她呆呆地看着姜蝶的照片——姜蝶!竟然是姜蝶,怎么会是姜蝶?
火光摇曳,有那么一秒,孙雅晴以为那笑容几乎要活过来。
然而,在这孤寂长夜的墓园里,时间永远地凝固了。
无数个疑问像烧红的针深深地刺进神经末梢,她无法呼吸,无法思考,眼睛一眨不眨地瞪着照片,直到眼球生涩发痛。
她脖子梗得僵直,如同锈了的机械,转动时恍惚听见自己脆弱颈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声音。
周雾拇指轻动,打火机熄灭的前一秒,在她冷玉似的脸侧勾出一道寒刃似的光边。
最后一丝光亮也消失了,月光没有降临,孙雅晴齿关发颤,切出不详的格格声。
“你……”
绝对的黑与静中,所有感官被逼到极限,恐惧死死掐住她的喉咙,孙雅晴试图让自己发出声音,但打破平静的人是周雾。
“这个世界上没有所谓的感同身受,”她声音冷淡:“不过,你现在大概能体会到一点……当年她的感受。”
孙雅晴睁大瞳孔,心思电转:“是你?!”
周雾迎着她不可置信的目光,几乎算得上愉悦的笑了:“是啊。”
又惊又怒的情绪如狂风席卷心头,孙雅晴垂在身侧的手指刺入皮肉,一颗心在胸膛里疯狂跳动,耳膜嗡嗡作响,她头昏脑涨,那一刻根本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我……我去告诉学校,我会给教育局投诉,周雾,你不能仗着自己有钱就欺负人!”
手机屏幕幽幽地映亮她的脸,周雾拨出一串号码,屏幕对着孙雅晴。
她开了外扩,女音传出。
“说啊。”周雾轻声:“告诉大家,我都做了些什么。校领导、教育局、□□局,或是直接报警,上网发帖,随便,如果你有需要,我甚至可以帮你尝试一切办法,直到你可怜的认清局面。”
孙雅晴张了张口,喉咙里只能发出没有意义的单音节。
电话那端的女音不耐烦地喂了好几声,得不到回应,低声念了句没事吧后挂断。
周雾看着她,没有任何怨怼或愤怒的情绪,她平静如一汪冷湖:“对于你这种特困生来说,拿不到奖学金跟自杀无疑。你深知,重男轻女的家庭,没有任何托举你的能力,如果你逃不出凛城,这辈子只会成为一个任人欺凌压榨到底的血包。”
孙雅晴呼吸急促,冥冥之中预料她要说什么,可开口时仍然底气不足:“你到底想做什么?”
周雾径直越过她,蹲在姜蝶的墓碑前。
掌心珍重万分地压着照片边沿,空气潮冷,水汽蓬蓬地冒出,掌心纵横交错的生命线渗了薄薄水迹,照片中笑容明媚的女孩子眼底有了湿润的笑意。
“我并不想对你做什么。”周雾说:“相反,我需要你帮我做一件事情。放心,不会伤害到任何人。事情结束后,我会给你提供一份稳定的工作,你可以选择离开三中。不过,我有条件,你不能参加明年的高考。”
孙雅晴声音颤抖,额角猝然爆出青筋:“不……你凭什么来决定我的人生?你是谁?你以为你有几个臭钱就了不起吗!”
“有钱的确了不起。”周雾回头,微微一笑:“否则你也不至于活得这么狼狈。为了几百块钱被当街辱骂,我倒想知道,在那一刻,你的清高和自尊能保护你吗?”
周雾站起身,和她面对面。
她开口,声音清晰不容错听:“重新自我介绍,我叫周雾,曾经是姜蝶的资助人,也是她的姐姐。”
空气凝固。
一阵急风吹过低垂枯枝,深夜里发出簌簌轻响。
孙雅晴眉心紧拧,表情滑稽,仿佛听到一个低级荒唐的笑话。
“你厌恶蒋卉卉的蠢笨和苏霓的自以为是,我也是。这是互利共赢的合作,我要是你,考虑超过十秒钟都是对未来的不尊重。”
约莫过了半个世纪,孙雅晴紧绷到极限的肩膀发着抖,但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内心两种天人交战的念头。
周雾提出的事情……逃离原生家庭的自由、更好的学习氛围和能考上重本的可能性,这一切正如镜花水月般美好。她在过去几年,想过成千上万遍。
“你凭什么保证?”她抬起眼睛,直视周雾,质问的口气。
周雾极轻地牵了唇角,隐约是个讥讽的弧度:“保证?”她重复:“我不用向你保证任何事情。”
她说:“你只需要知道,一个学生被冤枉作弊、取消成绩和奖学金名额,在学籍档案里留下无法抹去的污点,对我而言,只用一句话。”
“你会得到你梦寐以求的一切,而这些,只需要付出一点点的代价。”
周雾还有未竟的后半句。
等你再过三年、五年、十年,等你真的站在了你梦想中的未来里,再回头看,现在让你感觉到痛苦崩溃的一切,其实都不算什么。
人要活着。
活着才有希望。
冷空气凛冽地灌入肺叶,孙雅晴呼吸困难如遭雷击。
不是愤怒,不是生气,不是荒唐,而是从内心深处感到了一种难以言说的恐惧。
视线僵硬地冻在周雾美丽又平静的脸上,孙雅晴确信,她没有任何开玩笑的意思,她言出必行。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粗重地喘了一口气,蓦地转了话锋:“有一句话你说错了……蠢笨的人一直是霓霓,卉卉她、非常聪明。”
以为能从周雾脸上找出破绽,但她仍是那副浮于表面的疏冷笑意。
“对你们来说,算聪明了。”周雾指腹摩挲着打火机冰冷机身,淡笑:“说完好处。我们聊一聊别的。”
周雾摸出烟盒,纤细指尖掐出一支细烟,滤嘴斜斜地咬在齿边,铅灰砂轮滑动,她擦起一星短促又明亮的火,点烟时眉眼低垂,火光在她玉骨般挺直的鼻梁跳跃。
她漫不经心地呼出一口烟气,耐心地,再续第二支、第三支。
周雾一共点了三支烟,她俯身,三支烟拢到一起,扇形般插入墓碑前青石灰的小香坛。
“现在,你跪下,赎罪吧。”
“………………”
遥远旷野的风呼啸而来,卷过冰冷墓园里的冰冷碑林,空荡荡地发出呜咽哀泣般的回音。
照片中的少女轻盈而不知疲惫地笑着。
孙雅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周雾唇角轻挑,笑意转瞬即逝:“开玩笑。希望你不要忘记今天说过的话。和她说一声,走了。”
周雾率先转身。
孙雅晴脚底仿佛生了钉子,扎根般楔入地面。
她踉跄一步,膝盖几乎软倒,那瞬间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念头,让她鬼使神差的回头。
烟头没烧到底,阒夜仿佛成了粘稠的实体,从四面八方地压过来。
黑暗中唯有零星三点烟火,在风雨欲来的夜里明灭,如同命运不怀好意的窥视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