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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45 ...

  •   入夜气温骤降,伴随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
      千万银白雨箭贯穿天地,眼底一片茫茫的白。

      凛城市第一附属医院,急救车闪着红蓝灯光呜哩呜哩呼啸而来,停车位常年紧张,周雾让程伯把车泊到对面。

      她撑开伞,穿过斑马线,远远地看见纪潮。

      “我以为你不会来。”

      她收伞,轻轻地笑了下:“那你还在这儿等我。”

      纪潮顺手把雨伞接过,仔细地捋好湿冷伞面。周雾睨他几秒,发梢和衣角干爽,猜想是搭乘公交车来的。

      住院部灯火通明,楼体在滂沱雨夜里嵌着一圈圈的灯光,这个时间点人不多,电梯金属内壁映出并肩而立的身影。

      纪潮按住数字七,收手时撞到周雾拿着手机的手背,她目光挪过来,笑问:“如果他们问起,你怎么回答?”

      他不知道她指什么,周雾提示:“朋友?同学?还是其他。”

      同学范畴太广,朋友又寥寥无几,能陪着他来探望一位在他人生低谷时伸出援手、非亲非故的人,关系不言而喻。

      纪潮微抿了唇:“看你愿意。”
      周雾但笑不语。

      沉默片刻,纪潮转脸问她:“转院、预缴住院费,你怎么做到的?”

      周雾看着镜面里的少年,他在黑色夹克里面搭了一件毛线衫,面料不详但看着异常柔软,连带着一贯锋利冰冷的眉眼也柔和了许多:“我只吩咐。”

      这种念头一闪而过,周雾紧接着意识到,那不是他穿衣打扮的原因,而是纪潮和她的关系足够亲近——亲近到他再也不用对她竖起防备的刺。

      言简意赅四个字,他明白过来。
      生活阶级差异巨大,他难以想象轻描淡写的吩咐二字背后的关系打点,纪潮点头,低声对她说谢谢:“欠你的钱,我以后会很努力工作,连本带息地还给你。”

      她像小猫一样歪歪头,露出甜美似蜜的笑。

      同乘的年轻护士停在五楼,电梯很快上升,抵达相应楼层后数字灯熄灭,纪潮驾轻就熟地领着她往左走,拐过一道架空长廊,周雾百无聊赖地看向窗外,雨天让城市陷入昏暗的困顿,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玻璃窗上,渺小城市的街景一片模糊。

      走廊很长,两侧休息椅零星坐着几个倦容深重的病患或家属,纪潮把雨伞换到拎着水果的那只手,周雾看见红色塑料袋里塞了一包大白兔奶糖。

      他把伞贴着墙角竖放,伸手推门的前一秒,周雾拦了拦。

      “我就不进去了。”她笑笑:“在那边打个电话。我不着急,可以等你。”

      他欲言又止,喉咙底哽了一句为什么,但注视她,却先瞥低了眼,闷出一声知道了。

      周雾特地关照过余叔一家,之前住的是单人病房,他们诚惶诚恐不敢领受,硬是换到了四人间。

      纪潮接住向他飞奔而来的余瞳,小姑娘可可爱爱,仰着脑袋,声音似铃铛清脆:“哥哥来啦!”

      清瘦掌根在她毛绒绒的发顶压了压,他对余叔和余嫂稍一点头:“叔我来了。嫂子今天感觉怎么样?”

      化疗让余嫂剃光了头发,余叔为了不让她伤心,用理发推给自己推了个光锃锃的光头,明亮白炽灯下闪闪发亮。

      “都好,都好。”余嫂笑道:“怎么又买东西来?下次不许破费。对了,跟你一起来的女孩子呢?”

      纪潮把水果搁在桌子上,闻言一愣。

      周雾站在半死不活的绿植旁,给赵院长回拨电话。
      这片区域的灯光相对黯淡,光线令人昏昏欲睡,对面的回字形长椅,横七竖八地睡了两个人,他们自然垂落的手边,放着各种提神饮料。

      电话响了两声,很快被接起。

      “周小姐,方便吗?我有事想跟您说。”赵院长开门见山。

      周雾轻嗯了声。

      她侧身立在窗前,惨白灯光从背后漫过来,勾勒出高挑纤细的剪影,长睫半垂,目光仿佛落在七楼之下灯火煌煌的车流里,又似遥遥没有焦距。

      赵院长说:“您让我查的事情,有眉目了。”

      周雾有几秒钟的无动于衷。
      她远离南城的一切太久,竟然没能在第一时间意识到赵院长代指哪件事。

      赵院长见她沉默,又道:“很抱歉我能力有限,不确定人是否活着。”

      周遭空气瞬间凝固,料峭风雨斜斜地推撞玻璃,明明是感觉不到任何冷意的,但有那么一秒,她只觉得玩笑未免荒诞。

      但是赵院长是知根知底的人,不会对她无礼。且他说完再无后半句,听筒放大了周雾急剧跳动的心跳。

      她忽地紧闭了闭眼,数秒后重新睁开,藉由这个动作平息一切。失态转瞬即逝,重新恢复往日静定冷漠的模样。

      “地址发我。”

      赵院长说:“已经传讯到您的邮箱。”

      周雾说知道了。

      原本是不抱希望的追查,没想到峰回路转,命运果然藏有后手。

      周雾点开邮箱,待读邮件数十条,她找到赵院长发给她的那条,附件里是一张病历单,全英手写的扫描版,地址在英国。

      她盯着地址,脑海里过了挤挤挨挨无数个名字,护城的宋家多年从事医疗相关,她致电宋昭宁,阐清来意。

      周雾坦白:“我在找一个人,他对我很重要。”
      宋昭宁沉吟一息:“伍家和这家医院有机械医疗项目的合作,我想,你问他更合适。”

      通讯结束。

      周雾怔怔垂下手机,整个人仿佛被一道看不见的利箭钉在原地,五感被愈发稠密雨声全然蒙住,那种冰冷又荒诞的感觉再次卷土重来。

      一团乱麻的思绪被身后渐近脚步截停,纪潮牵着余瞳出来,小姑娘蹦蹦跳跳,满脸活泼。

      她从玻璃里看见他们,不过呼吸来回便收拾好情绪,转身,若无其事对纪潮笑了笑,目光再下落到小姑娘身上,自然地蹲下身,同她打招呼。

      “姐姐好漂亮!”余瞳惊呼,向她伸手,白白胖胖的手心放着一枚大白兔奶糖:“给姐姐吃,好吗?”

      单从外表,看着和寻常小女孩没什么两样。
      但和纪潮聊起,才知道她发育迟缓,身心俱是。

      “……我上次来,不小心听到嫂子娘家人对话。他们劝她再要一个,得给余家留后。”送回小姑娘,他语气难得刻薄,唇角薄薄地提了下:“幸好余叔坚定拒绝了,家里有瞳瞳一个就行。”

      周雾感觉话语像一团潮湿棉絮堵在喉咙,两人面对面地站了会儿,沉默成了流动的有毒水银,无声地膨胀。

      他猛然意识到她那几秒的强颜欢笑,心下一急:“你怎么了?”

      一声闷雷横贯天地,刹那映亮她几乎没有血色的苍白的脸。
      他额角猝然钝跳,上前握住她的手,她的指尖丝丝缕缕地渗出凉意。

      周雾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没事,如果眼前的人是庄澄或者伍博言,事情会变得相对简单。

      但他是纪潮,在他面前,周雾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必要粉饰太平。

      她眼神里那些曾经很沉重也很挣扎的往事,在他焦急难安的目光里忽然淡了。周雾深吸一口气,气息里有几分筋疲力竭的意思,她反扣他的手,一同跌坐在冰冷的连排椅。

      纪潮声音干涩:“还好吗?愿意的话,要不要和我说一说。”

      周雾注视着他的眼睛。

      太干净了。
      她深埋心底的事像清晨时分被车轮滚滚碾压的旧雪,肮脏的、泥泞的,实在不该宣之于口,给他本就不轻松的人生增添重量。

      可是,一捧雪,又能有多重?

      周雾垂下眼,相扣的两只手似锚点将她定住,他的手心干燥温暖,修长手指一根根地嵌入她的指缝,仿佛这辈子密不可分。

      “我有一个朋友……”她迟疑,斟酌词语:“他对我而言,曾经是兄长的存在。后来,我们之间发生了一些不愉快,我以为他在某件事里是独善其身的状态,但事实上,他对我隐瞒众多,而且立场不明。”

      纪潮不自觉抬起手,指腹轻轻触上她的眉心,将她不自觉蹙起的愁绪抚平。

      “你怪他吗?”

      “不是。”出乎意料,周雾摇头:“信任是基于利益之上,我们之间,很难产生纯粹感情。我只是在想,他是个工于心计、走一步算十步的性格,我很难将一切归结为意外……”

      她茫然眼神掠过他略微紧绷的肩线,两面落地窗隔绝遮天蔽日的暴雨,今夜变成一出默剧,由景及人的悲凉感毫无道理地攫住了她。

      “他的一切可以挽回,而我没有任何办法。”

      她没有原谅命运的力量,甚至连怨恨都显得无力。
      只是觉得累,一种仿佛沉入万尺深海的疲惫感,不见天日,没有生机,凛城长久的雨季加重了她的失望。

      纪潮沉默半晌,喉结几番滑动,最终什么也没说。
      只是抬起手,将她抱住,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也想接住她忽然下坠的情绪。

      周雾额头抵在他肩上,少年又高又瘦,坐姿原因,两条长腿拘谨地曲着,黑色的鞋面洇了水,裤管有几分潮意,是穿过风雨的痕迹。

      她终于长长地、几不可闻地叹出一口气,抬起眼,玻璃外的世界被大雨围困,一点猩红随着青紫闪电乍现后消失,像一粒被人遽然掐灭的星火。

      周雾直觉有哪里不对,她瞬间直身,敏锐回头。

      玻璃中的倒影和她动作同步,然而只有一个拽着点滴架缓慢路过的病患,脚架滚轮在地板拖曳沙哑声响,除此之外,再无他人。

      一丝古怪漫上心头,电流般通到神经末梢,她皱紧眉,豁然站起。
      电话同步拨出,一直跟在暗处的保镖24小时待命:“小姐?”

      “是不是有人跟着我?”

      她语气凝重不似玩笑,纪潮瞬间紧绷身体,攥着她手腕把她护在自己身后,眉眼锋锐下压,来回扫视。

      “没有,小姐。我们一直守着。”保镖行事训练有素:“我这就去调医院监控。”

      周雾挂断电话。

      “我现在送你回去。”他捞起雨伞,携着她的手去按电梯,手指即将触到按键时又收回,神色森冷僵硬:“可以坐电梯吗?你——有没有这种经验?”

      周雾意外一秒,随后笑了。
      她扶住他的手腕,带着他指尖按住下行键,摇头,语气缓和:“可能是我多虑了。”

      他带着一丝懊恼:“我什么都没有感觉到。”

      “可能是我最近没睡好……”周雾本意随口安抚,没成想起了反作用,纪潮立刻追问:“睡不好?之前就想问你,你吃的什么药?”

      LED显示屏的数字跳到三楼,电梯门打开,冷气涌进。年轻母亲招呼不知对什么入迷的小女儿:“快快来,电梯到了。”

      纪潮下意识要松开她的手,不是因为他自己,而是在密闭狭窄的环境,他不想要让周雾遭受旁人审视的目光。

      她懂,为了那件血腥旧事,他想保护她。
      周雾重新把他的手攥紧了,漫不经心地回答:“治疗神经衰弱的。”

      三楼正是精神科,无意探听二人对话的年轻母亲转头,眼神不带刻板偏见,而是浓浓的怜惜:“妹妹你也神经衰弱吗?现在的孩子呀,学习压力太大!你看我家这孩子,才那么丁点儿大,每个月都得来吃药。”

      周雾对她弯弯唇角,只说会好的。
      她身上有种奇特的魔力,明知是敷衍,却诚挚地让人感觉真心实意。

      电梯下到医院大厅,各个窗口早已早早熄灯,手臂佩戴红色臂环的年轻志愿者倚着自动挂号机打瞌睡,手边放着一杯咖啡。

      整个世界有条不紊地运行,不因任何意外打乱。

      程伯依旧把车泊在对街,周雾撑开伞,示意他一起走。
      纪潮利落地脱下风衣,不由分说地披在她身上,随即在她微微惊愕的眼底蹲下。

      这段时间让叶姨特意安排的营养餐总算小有成效,筋骨不再是初见面时的嶙峋,肩颈到手臂肌肉流畅结实。因为蹲身的动作,肩胛骨顶着面料单薄的卫衣,脊线利落笔直地没入腰间。

      周雾抱着仍有他体温的外套,轻怔。

      他微微偏头,额前几缕黑色刘海柔软垂落,眉骨到唇角的线条异常清晰,低声时喉结微动:“我背你。”

      拉了个椅子坐在门口翘脚刷手机的保安大爷津津有味地看热闹,咂摸了句小年轻。

      周雾倒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情绪,她目光沉静,伸手在他肩膀轻拍一记:“不用。”

      他语气更郑重:“雨大,会弄脏你的鞋。”

      她今天出门穿的是漆皮玛丽珍矮跟,这个牌子的鞋防水性几乎为零,基本是一次性耗品。

      台阶下的路面闪亮地积着水,模糊地倒映着路灯、半轮下弦月,还有彼此重叠的背影。

      一程路寂静,无人说话。
      周雾双手一手环着他脖颈,另只手撑着伞,伞面倾向前方。

      纪潮发现,往后稍仰,后脑的发搔着她鼻尖,陌生的洗发水味道,清爽好闻。

      “别管我,遮你自己就好。”

      周雾微妙抿唇,又回头。
      那种忽隐忽现的古怪感消失不见,她收回目光,闷闷地趴在他肩前,一呼一吸起伏的温热气流柔软地拂过他颈侧。

      纪潮忍住细微痒意,岔开话题:“你还没回答我,现在心情好一点了吗?”

      周雾想了想,更用力地环紧双手。

      “红灯,”她轻声:“还有十秒,跑快一点。”

      “那你抱紧。”

      周雾埋头失笑,在他背上,影子在脚下踩碎的积水里,破碎又合拢。

      程伯一手掌着车门,由远及近地看着,表情略有些难以言喻的无奈。

      周雾自幼在他的看护下长大,从小小的女孩儿成长到可以独当一面的今日,她很少有情绪鲜明的时刻。

      程伯觉得,喜欢之上和厌恶之下,她的爱与憎像是洗净的最后一笔墨迹,未免克制和冷淡。

      然而看着,不由得有些心酸,又有些欣慰。
      自从那位小朋友离开,他已经许久、许久,没机会看见她发自内心的笑容。

      这仅仅是因为一场雨天。
      一个倒计时十秒的红灯。

      更或者,是因为一个人。

      新的车型,飞驰内部装饰低调典雅,每个细节彰显奢华。周雾牵着他的手坐进来,程伯眼观鼻鼻观心,当做没看见,自然地升起隔音挡板。

      纸巾盒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他抽出几张叠在一起,周雾臂弯里挽着他的外套,正要伸手还给他,冷不防被他一手按住腿根,抬起脚踝,她手里的外套掉在百年胡桃木整劈制成的中控台上。

      二座空间宽敞,他半蹲着,一言不发地用纸巾吸拭她踝骨位置的污水,末了把脏的地方团起来,换另一侧干净的继续按压,神情严肃彷如对待珍宝。

      程伯启动车子,笔直前灯破开茫茫雨雾,驶入阒寂深夜。

      周雾神情一滞,她极其轻微地挣了一下,纪潮抬起头,望住她。
      那是自下而上的凝视,认真又专注,像另种意义的臣服。

      莫名其妙,想起其他事情。

      “那天晚上,我问你是不是想我了,你给我回一颗星星,什么意思?”

      裤腿仍然湿着,贴着肌肤不舒服,他尝试找到出风口,调整出风方向,暖融融地烘着她脚踝。

      正巧驶过市中心,国庆刚过,庆祝的装饰灯还未摘下,蓬勃地亮着。

      车窗映着她天生自带柔焦的脸,气质仍是冷的,是冬夜的雾,但他的手指找过去,安静无声的对视中,她主动紧贴的掌心散发轻盈暖意。

      他低声:“你回头看。”

      看什么?

      沿途华灯林立,似一道蜿蜒曲折的海,滚滚流入远方。
      可隔着雨痕斑驳的车窗,那些模糊朦胧的光带变成了地上的星星。

      最开始是班上某个同学发现的,在对话框发送“我想你了”四个字,屏幕会掉下许多小星星。

      纪潮没有亲密到可以发送这句话的朋友,周雾更是疏与此类轻佻的社交。

      于是,那些没有身份也没有立场,无法直接言明但难掩的心意,撤回再撤回,最终变成一颗不会掉落、却在对话框里永恒闪亮的星星。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6章 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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