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雾》莓有鱼

4、03

　　周雾。
　　我的名字。

　　她这样说。

　　隔着前排十几号的同学，周雾撞上纪潮视线。
　　黑白分明的眼睛，显而易见的厌烦和疲倦。

　　她若无其事地错开眼，随意地扫了一圈，分别在三个人脸上停留。
　　最后一个人是苏霓，她大概没想到周雾竟会对她主动展露善意，尴尬僵硬地扯了下唇角，回以一个说不出什么滋味的笑。

　　每个人的学生时代一定都有类似周雾的存在。
　　集美貌与优秀为一身，漂亮却内敛锋芒，善良但有锐利棱角。

　　这样的女生……
　　李老师转头看她。

　　她又说了几句热场面的客套话，也提点了她的着装——

　　“我还没有校服，下次会注意。谢谢老师。”

　　李若凝不好再说什么，抿住了话。她抬手指了一个方向：“你先坐那儿。”

　　“谢谢老师。”

　　她穿过课桌与课桌之间的过隙，逼仄到两个人正面交锋，都得侧着身避让。

　　陌生的男同学猥琐地耸起鼻子，指着她背影说好香，像一条狗追着她的背影嗅，丑态惹得大家哄堂大笑。

　　周雾无视所有的探究和好奇，走到李老师安排的座位，裂纹纵横的板凳放在课桌底下，她微微俯身，一手压着裙摆，一手抽出课凳。

　　一面光秃秃的课桌，留着上任同学刻下的痕迹。

　　什么我爱你你爱我，我要考清华之类的，不可能实现的豪言壮语。

　　抽屉是空的，不太干净。

　　周雾看了眼，压着一只凳子腿，轻轻地回过身：“同学。”

　　纪潮桌上摊着一本光洁如新的语文课本，闻言抬起头。

　　李老师已经开始播放英文听力，周雾微微一笑，屈指在他桌面轻敲。

　　那双颜色浅淡、笑意不达深处的眼睛，正用和他如出一辙的冷漠，挑衅地，朝他扬起眉梢。

　　“借我一张纸？”

　　纪潮垂敛单薄眼皮，语气沉闷：“没有。”
　　她不言不语，困惑地歪一歪头，极致美丽又极致淡漠的脸上，露出心碎的表情。

　　这样的神态堪比核弹，男生们七嘴八舌地闹起来，间或夹杂一两句“不会吧难道新同学也喜欢纪潮？”
　　这句话后面必定会跟一句“也就那张脸能看了，杀人犯的儿子，有什么好喜欢的？”

　　然后是一阵放肆的大笑。

　　周雾听到他们起哄的笑声，眼睛里的心碎没有产生任何变化。
　　纪潮脸上的不耐逐渐变成了厌恶。

　　僵持片刻，一步之遥的对桌，女孩子忽然伸出手。
　　周雾偏过脸，额发轻轻地荡出弧线。

　　蒋卉卉局促地舔了舔嘴唇，她不擅长和别人直白地对上目光，因为她的脸上，有一块巴掌大的胎记。
　　黑色的，从眼尾到左侧下颌，像一枚不讲道理的巴掌。

　　她的视线不安地乱瞟，没有营养的枯黄色长发挽在耳后，细声细气地说：“你刚刚是不是要借纸巾……？给你。”

　　周雾垂眼，看向她的手指。

　　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手比脸还精细，她的手指非常好看，一抹温润象牙，正紧张地捏着手帕纸。

　　隔了几秒，她接过，说了声谢谢。
　　廉价粗糙的纸张，周雾面无表情地清理着抽屉碎屑，团了团，然后塞进更深处。

　　垃圾的归宿就是垃圾，有什么不对？

　　蒋卉卉心惊胆战地看着她的动作，她想起曾经看过几眼的暴力美学电影，在这个转校生的身上，仿佛可以窥见某种鲜血淋漓的秘密。

　　“我叫蒋卉卉。”她主动自我介绍。
　　周雾惊诧地看了她一眼，笑道：“你好。花卉的卉，你的名字很可爱。”

　　蒋卉卉脸红了，忘了问她为什么会知道自己的名字。
　　她小小声地，用一种手挽手上厕所的闺蜜语气说：“他们说你从南城转来，是吗？”

　　周雾扬眉：“为什么是南城？也有可能是宁城或护城吧？”

　　蒋卉卉想了一瞬，天真地应：“因为南城离凛城最近。而且你很白，你身上有南城女孩子的感觉。”

　　虽然蒋卉卉交上来的卷子错得一塌糊涂，周雾决定让误会发酵：“确实是南城。”

　　蒋卉卉露出“果然啊”的表情，她赧然地抿唇，费尽脑汁地想话题：“雨下大了。凛城很多雨，冬天了还会下雪，你那里会吗？”

　　周雾反问：“你去过南城吗？”
　　蒋卉卉说没有。

　　真糟糕，这个脸上被胎记占据三分之二的女孩子，已经失去了天生的外貌优势，性情还如此唯唯诺诺。

　　蒋卉卉读不懂周雾眼中的情绪，她宽慰自己：不是嘲笑也不是蔑视，新同学看起来很好相处。

　　“以后有机会，可以去。”
　　蒋卉卉想了想，问她：“要坐飞机吗？我还没有坐过飞机呢。南城是个怎样的城市？很美吗？”

　　周雾脸上依旧是令人心生亲近的笑容：“还好，城市都一个样。”

　　蒋卉卉像是被鱼饵叼着的贪吃小鱼，眼中闪动好奇：“那你的生活怎么样？你看起来……”

　　她用了一个形容词，肯定地说：“你好像公主。”

　　公主？
　　嗯，有些时候，庄澄确实喜欢嬉皮笑脸地喊她公主。

　　周雾不会告诉她，所谓公主的生活，日常由专车接送，一辆千万价格的加长林肯，后座堆满了中古买手店的礼物。她没有淋过任何一场雨，除非那是上流晚宴的恶劣玩法，亮晶晶的钞票雨从天而降，确实是一场奢靡到极致的、独属于富人圈游戏的人造雨。

　　至于雪，可以是纽约，可以是伦敦，可以是巴黎。
　　总之，可以是这个世界上任何充满想象和金钱的地方，而不是贫瘠单调的小小县城。

　　“不是。”
　　周雾说：“别误会我，我只是普通人。”

　　周雾言简意赅，在她身后，一道青紫闪电直掼而下，残酷地撕破混沌天色，整个城市陷入天气瓶，围困在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之中。

　　胆小的女孩子害怕地叫起来，有人哈哈大笑，周雾顺理成章地终止无意义的话题，用光了蒋卉卉给她的手帕纸，她一一展开，平整地垫在课桌里，再把自己的随身物品塞进去。

　　淡粉色的迷你Lady Dior手提袋，一部扁扁的、最新上市的苹果手机，一盒没拆封过、全英文的药盒，还有一支钢笔。

　　她把钢笔拿出来，午夜蓝、香槟金和象牙白交织的笔身，华丽昂贵且全球限量的工艺品，蒋卉卉看呆了。

　　李老师整理着讲台，一掌抹去粉笔灰，她振了两下手心，说：“好了，下堂课进行英语小测，大家好好答题，不要敷衍。”

　　教室里顿时怨声载道。

　　李老师摇头失笑：“有力气哀嚎不如多背两个单词，好好做听力，高考听力的分一定要拿到。”

　　她抬手扫看智能手表，国产的品牌，几百元，因为没有用过AppleWatch，所以无法比较哪款更好。

　　李若凝找到孙雅晴的座位：“课代表，过来帮我拿下试卷。”

　　一个扎着低马尾的女生立刻站起来，忙不迭地跟上去。
　　周雾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的背影，另只手转着钢笔，镌刻她英文缩写的笔盖抵在柔软颊边。

　　李老师教英语，孙雅晴是课代表。
　　两人从十一班的前门出去，更加年长的那位，语重心长地对孙雅晴说：“雅晴，上次小测的成绩不是很理想，你掉排名了。老师知道高三压力大，但你要挺住，坚持就是胜利。”

　　孙雅晴惭愧地低着头，她家庭贫寒，每个月拿国家补贴的低保户，每天结束晚自习后，还要到便利店兼职到凌晨两点，睡眠时间不足四小时。

　　李老师知道她的困境，抬手拍了拍她的肩，说了几句空洞苍白的安慰，但她没听进去。

　　只有说到最后一句“四校联考”时，孙雅晴冰封般的表情略微松动。

　　“老师，那个转学生……周雾，她的成绩很好吗？”

　　办公室的门没有关，虚掩着，李老师伸手推开，想了下：“我还没看过周雾档案，不过听你们羊老师说，她的成绩确实厉害。但她是大城市的，以前一直读国际班，教学内容和我们会有不小的出入，你别太担心。”

　　大城市，国际班。

　　简简单单六个字，在她心中如投石入湖，冷不防地掀起惊涛骇浪。
　　她的脸色发白，像是太阳底下晒化的纸，脆弱得维持不住表情。

　　南城是数一数二的国际都市，她想象不了那种只能用文字形容的繁华和奢靡，但知道差之毫厘谬以千里的意思。

　　南城高考之难，每年上百万的高三学生千军万马过独木桥，高二下学期的小测，有次用了南城的卷子，她平时能考135分的英语，破天荒的没有及格。

　　后背浸起一层薄薄湿汗，她不舒服地扯了扯校服内搭的泛黄长袖，袖口已经脱线，各种缝补颜色古怪地混合，她闭起眼睛，似乎可以闻到后厨令人作呕的食物腐烂发出的馊味。

　　骨瘦如柴的手指紧紧地攥成拳头，她有冒冷汗的毛病，一旦情绪紧张，手心像下雨。

　　李老师从办公桌的桌膛中拿出一沓厚厚的密封袋，孙雅晴往后退了半步，眼睛仿佛要把桌角盯出一个洞：“老师，她能念国际班，家庭条件应该很好吧？”她强打着精神：“如果真的是有钱人家的女儿，为什么要来咱们学校？她没必要，争一个……”

　　保送二字咬到唇边，被她硬生生地咽下。

　　这年头，高考移民早不是稀罕事。
　　凛城的重本录取率低，近几年有不少做生意的，把孩子的学籍转到这儿，让他们能以更小的竞争力和更低的分数线上清华北大。

　　说保送，其实也不尽然，而是国家面对贫困地区的专项招生计划，孙雅晴从李老师口中得知到自己能够以相对较少的分数录取心仪大学时，便一直在为了这天做准备。

　　李老师没有动作，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那点敏感多疑的少女心思，她怎么会不懂？

　　“学生转校，多半是私事。做老师的，负责教书就好。”李老师顿了顿，锁上放着手机的抽屉，钥匙在掌心里收紧，示意孙雅晴一起出门：“她的水平怎么样，等会儿测验一次，就知道了。”

　　“雅晴，你的心思太多。当学生的，只有一件事情最要紧，那就是好好学习，别的，不要多想。”李老师最后劝她。

　　从十一班到办公室不需要十分钟，周雾看着表，她知道蒋卉卉有很多话想问她，也许，整个班级，都有很多问题想问她。

　　她挑拣几个不重要的回答，窗边天光收束成黯淡的一束光，笔直地切下来，她停住话，微微侧眸。

　　老师和课代表的影子慢慢地斜到后门。

　　她没有回头，纪潮身上盖着校服外套，手肘压着语文课本。

　　又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