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 帝都]山水有相逢》青丝寸寸

12、十二

　　若水之滨云水汤汤，罗睺计都长袍墨黑，茕茕独立岸边，天光水色俱银白，他之背影越显寂寥。
　　镜心慢慢走上前去，与他并肩而立。
　　“这弱水天河本有千顷芙蕖，接天莲华，可惜尽毁于修罗之手。”
　　弱水不流，两岸本就寂静，再没了水面上密密丛生的冰蓝芙蕖，更似一望无际，空旷广大，望之令人平生怅然。
　　罗睺计都低声缓言：“及至此时，我见此景，仍觉得修罗之道，太过残酷。”
　　镜心微默，淡淡道：“我早说过，你与他们并非一路人。”
　　修罗勉强弯了弯嘴角，是一个苦涩又僵硬的表情。
　　“我确实早该认清……”我与族人，永远无法并行在同一条路上。而所谓联姻休战——“是我一心私欲，一味强求，任何苦果，皆是我咎由自取，”
　　“我，皆会接受。”
　　‘任何苦果’，镜心品味着罗睺计都的用词。这是否代表，他此刻已经明晰了双方打算？
　　镜心没有看罗睺计都，依然远眺着对岸明光灿烂的天界地域，冷静，甚至有几分冷漠道：“就算，他们要借你婚典行事，毁你幻梦？”
　　已经在此想了太多，太久，以至于听到镜心如此直白挑明，罗睺计都居然也没有太过痛苦，还短暂地思索了下：她果然早就看到这一步了。
　　“这确实只是我自己的一场幻梦……”
　　他敛容垂目，语声淡淡。
　　“天性如此，这不是对错分别，只是立场不容。我初初在不周山看透他们算计时，也有过怨怪，无论柏麟还是吾王，竟然全然不顾我一片真心。”他忽而笑了一下，“但谁又说，他们一定要接受我的心意。”
　　听到此，镜心终于转头看向他。修罗神情平静，音色低缓，圆润的眼瞳晶莹冷彻，像是两颗真正的琉璃珠，灵动不存，已是、心灰意冷。
　　“是我自己强求，旁人之想法、行动，我皆不能控，徒生怨怪，也是枉然。”他轻轻说：“我已无法可阻，唯有接受。”
　　“无法……”镜心音色一沉，“你还可以斩情丝，弃柏麟，回到修罗道路。”
　　“我做不到。”
　　“弑君夺位，成为新任修罗王，镇压修罗，维持和谈联盟。”
　　“王上从未伤我害我，我亦不能。”
　　“即刻杀回魔域，斩杀主战一派，以血立威，直接削弱修罗战力，让修罗王无法再战。”
　　“我怎能对族人下手。况且修罗个个嗜血好战，近乎全族主战，杀之不尽。”
　　“那么，两不相帮，远走避战。”
　　“若能放下，怎会有此前纠结。”
　　镜心盯着罗睺计都双眼。
　　境遇相似，可是他们的性格还是有差别的。主人她暗藏的偏执与冷酷，甚至有些疯狂了。弃天帝下界，生死难料，是将自己、将世人、连同她所爱都一并压上。罗睺计都无法做到，恐怕也，走不出来。
　　“既然你已想得明白，你也说了，天性如此，修罗王言‘即便最终走至如此末途，我等也会甘之如饴’，若当真战至天崩地裂或是举族皆灭，也是求仁得仁，”她缓缓道：“无非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静立良久，罗睺计都面上终于泛出点真切的笑意：“你是在开解吾吗？真不像你啊。”
　　镜心避而不答：“我只是想，你真的不该生在修罗族。”
　　罗睺计都就像是个错误。
　　生为修罗，却不好战；能为通天，却心性平和；身为魔物，却爱上仙——不，爱没有错。
　　也没有谁，活着该如何，生来该做什么。就算是异度之魔，为弃天帝所创造，他们也当有自己的意志，自己的追求，罗睺计都，也不该为自己所求而负累，而感到罪恶。
　　他明明有这么纯澈的心，被所敬所爱践踏心意，也能一往无前，不生怨恨，神仙妖魔，皆不及也……
　　“计都。”
　　一声轻唤，随即白月身姿渡水而来，九天神君风姿绝世，面上含笑淡淡，就已是迷醉人心的温柔了。罗睺计都循声望去，镜心瞧得分明。
　　唯独在看爱人之时，修罗尚存微微光彩。
　　她自己也是沦陷情爱，执迷不醒，如今见之罗睺计都如此，居然也想叹一句：痴儿啊……
　　柏麟渡河而至，自然而然执起罗睺计都右手，笑道：“怎自己来了此处？我回宫不见你的踪影，想是我事务繁忙不克抽身陪你，叫你寂寞了。”
　　他言辞间有淡淡歉意，由始至终都注视着罗睺计都一人，镜心就站在旁边，却被他完全无视，连余光都没瞥过一眼。
　　灵光异彩点点沉寂，罗睺计都每见柏麟总是欢欣，少有这般静默，自寝宫寻出来这一路柏麟心念迭起，面上不显实则狂乱，如今心中更是冷沉。他手掌上攀，下意识牢牢握住了罗睺计都右手腕。
　　我是绝不会放你离开。
　　“是我不——”
　　“柏麟。”
　　第一次，罗睺计都单单只唤好友的名字。
　　“暗室之中，你本想做什么？”
　　这一问真的出口，帝君与修罗皆是一震。约莫他们都不约而同地以为，这个疑问大家都会逃避到底。
　　柏麟的右手紧握住了罗睺计都的右手腕，他的左手则轻轻搭上了自己的手腕，指尖抵住脉搏。
　　天门破后至白玉亭会面再至暗室将为之事，那疯狂之念残酷之举乃柏麟心中芒刺，他想要云淡风轻，实际却是目光灼灼盯着修罗，冷硬至极。
　　“未曾发生之事，已是过往，何必追究。”
　　罗睺计都也在看他。
　　所以，你现在可是做了与那时不同的选择？
　　四目相对，不移不让，十分突兀地，一女声发问：“这是什么？”
　　是镜心。她在问——
　　两人的目光都移向下，划至他们交握的右手。手掌手腕相交紧贴，手背交汇，繁复金印宛然，偶有流光，极淡，又极深刻。
　　“生死契约，永不分离。”
　　罗睺计都轻声叙说，柏麟不易察觉地轻颤一下，罗睺计都忽而反手上握，同样牢牢握住柏麟手腕。
　　他转过头来，看向了镜心：“镜心无泪，多谢你这些日子以来的帮助。天界风光与魔域迥异，不若与我们同往，我以酒相邀，邀你同游天界。”
　　他在笑，阴霾全消，仿佛从来没有意志消磨。可镜心实在怀疑，他还能真正开怀吗？
　　罗睺计都全不似主人早早清醒，与族人分道扬镳，又非与爱人心意相通，就算如今做下选择，也有些晚了吧。他还是要痛，还是会愧，还是、存有一线幻想，执着难灭。
　　这就是人心的软弱吧。
　　镜心微笑：“好。”

　　罗睺计都去取酒，镜心落后一步，堵住一直无视她存在的柏麟。
　　“你又想做什么？”
　　天宫高邈，光线明亮，三人一路行来神将仙君见之无不惊异，慑于白帝之威又俱都屏息退离，此时此处，也就只有镜心与柏麟二人。
　　“你与他说话之时，”镜心直视柏麟，伸手虚握，又将另一手指尖搭上去，搭在腕间脉搏，动作与柏麟一刻钟前所做分毫不差，“所起之念，我也常在自己身上嗅到这种阴暗。”
　　柏麟眼中眸光动摇，这是否是他的心受到了震动呢？
　　“与你何关。”
　　“孤不知你之身份、目的，但你绝非天界魔域之人，搅缠战事，小心惹祸上身！”
　　镜心轻哼一声，似有讽意。
　　她收回手交叠于小腹处，背脊笔挺，双肩端持，自有矜贵端庄之态。
　　“柏麟，罗睺计都什么都知道了。”女子的眼瞳是极纯极暗的黑色，像看不见底的深渊，“可他还是选择回到天界继续联姻。”
　　“你可明白？”
　　明白？
　　柏麟不想明白。
　　他又再次痛恨起来，这种无用的情绪，近来总是在他心头翻滚。
　　他痛恨这女子的出现，痛恨她点破计都的心意，痛恨她硬是要点明一切，不准他们逃避。
　　若他什么都还不知，他早就已经把计都变为天界所属，他早就剿灭修罗一族，他早就让一切烦恼烟消云散，如何会有这般难为，难做！
　　这个人，到底为什么要出现……
　　“你别再伤他。”
　　“及至此时，如何才能不伤他。”
　　不假思索冲出口的话，一脱口柏麟就自觉失言，他气怒难抑，愤然拂袖背过身，藏在袖中的手不知不觉紧握成了拳。
　　“你也不想伤他。”镜心道，“两情相悦已是不易——”
　　“两情相悦？”柏麟居然冷笑一声，“孤何曾有情。”
　　镜心也是冷笑：“所谓情——”她还拖长了音，分明就是嘲讽，“难道只是爱情？”
　　“你为神，早该看破世事，透彻七情，竟然只会自欺欺人。”
　　女子从无畏惧，从不客气。
　　“罗睺计都于你绝非一般，你所意所念已成为执，你无视此点，会令你做下无可挽回的悔愧，终生心魔！”
　　“你——”
　　柏麟勃然大怒，这小小女子妄下结论，一副万事了然于心的模样实在叫他恼恨，他心中已起了杀意，然而镜心飞快打断了他。
　　“修罗一族与你天然对立，你要杀要灭分所应当，可你利用罗睺计都对你的情意，实为无耻。”
　　“天界积弱衰微，尊位不稳，不思进取，便是你灭了修罗一族，难道就不会有第二个妖族、魔族，再反上天来？”
　　“住口！”
　　脱口而出的呵斥太过失态，柏麟却无法再掩饰过去，无尽的恐慌、惊惶交织做网，将他拉进无望的深渊。
　　三界之中本就该天界最贵，这份尊贵却竟无法永固，天帝秉持无为，仙人养尊处优，无论他白帝柏麟如何尽心竭力，呕心沥血地经营筹谋，天界的繁华昌盛依然如水中之月镜中之花，看着华美灿烂，实则无根无由，一触即碎，顷刻便会崩毁衰败。
　　这是柏麟心中最深的恐惧。天界不振，敌人只会越来越多，杀之不尽，今日是修罗挑战，明日又会是谁？
　　但他已经来不及去思索了。
　　修罗兵临城下，天界岌岌可危，纵然日后还有旁的妖魔再兴兵燹，首要之事仍是解决修罗。度过眼前之危，才有未来可言。

　　我没有错。

　　“柏麟，只是这点。只是，别践踏罗睺计都一颗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