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永恒 ...
-
他说我爱你。
我说你撒谎。
【1】
2017年10月10日是我22岁生日。
那天下了场雨,空气湿漉漉的黏腻,傍晚我去便利店买了瓶啤酒和一包海苔饼干,慢悠悠晃到江边散步。雨后的天空是洗过一样的澄净,云霞发紫,不深,看起来挺闲适。
江边也没什么人,偶尔有带着小孩的家长从我身边擦过。孩子的笑声向上蒸发,像是要钻进云层里。风不大,我把头发夹在耳后,选了一个僻静的位置坐下。
咕嘟,啤酒很舒服。
咔嚓,饼干有些咸。
我盯着江对岸,有老人在钓鱼。江面被天染的透紫透紫,夹着点树影的黑。
这时消息提示音响起,我叼着饼干,姿势有些滑稽地点开一看。
西谷夕:生日快乐!我爱你!
哟,另一位寿星。
我:我不爱你。
想了想又打了几个字。
我:你也生日快乐。
【2】
2017年10月10日,是我22岁生日,是西谷夕22岁生日,还是我们认识22年纪念日。
据我妈描述,22年前的今天,她正和西谷妈妈在院子里嗑瓜子。那天风和日丽,秋老虎咬人厉害得紧,两个孕妇瘫在躺椅上互相扇风。我爸和西谷爸勾肩搭背不知道奔哪家婴幼儿用品店选小棉衣去了,只留下西谷家老爷子坐屋里守着两位准妈妈。我妈说那天西谷爷爷念得比谁都厉害,抱怨两个爸爸全跑了,搁他一个坐那儿发臭。西谷妈见怪不怪,我妈笑得倒是厉害,笑着笑着,就眉头一皱,捂着肚子,哼了声。
得,我要出来了。
西谷妈一着急,站起来,又坐下去,也眉头一皱,捂着肚子哼了声。
行,他也要出来了。
老爷子还没骂过瘾就摊上事儿,说不急是假的,慌里慌张转悠半天,在院子里喊了好几声怎么办要生了要生了,声音之洪亮,半条街的人都听到了。那时邻里还常走动,马上就跑来几个妇女,其中一个裹头巾的,是蔬果店的阿嬷。阿嬷一看,别等了,挪屋里去,上医院是来不及了,赶紧打电话叫医院派人来。
西谷爷爷晃着身子闪进里屋拨电话,这边闻讯前来的叔叔阿姨哥哥姐姐又多了好几层。众人围着看,几个壮汉托着我妈和西谷妈就往屋里冲,身后追着一簇人。西谷爷爷来不及招呼,也没时间顾及那么多,打完电话就在门口等医生。
据阿嬷回忆,当时一堆人恭恭敬敬在屋外坐着等消息,西谷夕这小子跑得快先出来半个头,阿嬷高喊了一声:“呀,出来了,西谷家的胖小子!”
西谷哭得震天响,门口一阵欢呼。
那我也不能输啊,半分钟不到我也滑出来,“芥川家的小美女也来了!有福啊!”阿嬷又高喊了一声,我妈说我哭得比西谷还大声,跟杀乳猪一样嚎,门口又是一阵欢呼。
医生和救护车赶到时,街上的叔叔阿姨哥哥姐姐已经开始琢磨我和西谷那傻蛋的娃娃亲了。
每次听故事到这我都特尴尬,倒不是因为封建残余娃娃亲,而是因为我爸和西谷叔。那天等他哥俩好赶回家,吓得是叫一个惨,出门还好好的待产妇回家就卸了货搁医院躺着了,我和西谷夕还睁着大眼睛在育儿室里盯着他俩看,我爸说他那天差点心脏病给吓出来。
西谷爸怪爷爷不第一时间通知他,老爷子叉了叉腰,理直气壮,谁让你俩要出去买什么小棉衣。
后来我和西谷夕的出生奇遇记被编成新一代街坊传奇,毕竟不是所有人出生的时候门外都有一街的人跪着等。初中之前我还觉得这事儿拿来吹牛十分酷炫,但初中之后只有西谷夕那傻蛋还把这件事挂嘴上,他每说一遍我就想踹他一次,你不嫌羞耻我嫌!
但也只是想想,因为整个学生时代我都比西谷夕高,我怕自己下手不分轻重直接把他踹到黄泉路口。而且他每次说“我和芥川霞出生那天啊”时的神情都莫名的优越,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自信,虽然听起来很欠揍,但是只要看着他闪闪发亮的眼睛,倒还会一瞬间分神不由自主地配合他“哇”的一声,不忍心打断他。
在乌野读高中那会儿西谷不提我们的出生奇遇记了。不在一个班,他打球,我逃课,他回家,我补课,两人家虽然只隔一条马路,但谁也碰不到谁。无法同时出现就不用朝他那些朋友介绍我,也就不用再听他说一遍耳朵都要磨起茧子的故事,还挺好。
朋友问我你作为西谷的两小无猜青梅竹马,为什么这么不待见他。我说打住,首先你把我和他相提并论就非常令人不适,其次,你要是从一出生开始就被迫和某个精力充沛的麻烦精绑在一起,你也会烦。
是,西谷夕就是那个麻烦精。
我五六岁的时候,上树掏鸟蛋,下河摸鲤鱼,骑自行车比谁都快,穿着花短裤到处跑,目标是甩掉粘我屁股后面的西谷夕,梦想是独自一人环游世界。
西谷夕五六岁的时候,不敢爬树,就蹲树下看我掏鸟蛋,然后说小霞你快点我接着;不敢下河,就在河岸看我摸鲤鱼,时不时怪叫一声把鱼都吓跑;还不会骑自行车,可望着我潇洒的背影,就算歪歪扭扭滑着滑板也要追上我说一句“小霞我比你快诶”。
我叫他滚,他不,还晃着脑袋说:“老爷子说了,男人要保护女孩子。你天天往外跑,万一掉哪个坑里了都没人知道。”
我冷哼:“自行车都不会骑的臭屁还说要保护别人。”
西谷夕难得涨红了脸,吼:“我会学的我会学的!”
我清净了大概有三天,西谷夕就又跑来了。这次还带着一辆崭新的亮黄色自行车,很帅,不然我也不会一边马着脸一边挪过去和他说话。“走,小霞,我们一起去兜风!”西谷傻笑,我把目光恋恋不舍的从自行车移到他身上,看到他胳膊和膝盖有些淤青。
那好吧,我不情不愿地推着自己的大红爱车,心想完了有西谷夕在我这辈子都实现不了我的梦想了。
但招也不是没有,西谷夕怕虫子。
我趁他躺在树荫底下睡觉的时候,跑去草丛里精挑细选了几条又大又壮的毛毛虫。夏天青草的长势是最不可挡的,立挺挺的扎人,也不知道西谷夕怎么受得了,还在上面四仰八叉睡成个猪样。这虫子要是全扔他脸上,估计西谷会当场不省人事,小小的我自诩聪明美丽又善良,先摇了摇西谷夕的肩,给个预告。
他翻身,继续睡。
我耐着性子又拍拍他的脸,挺软的,不过力度可能没控制好,他一下子就睁开眼睛,看到我伏在他脸上,傻了。
“夕,毛毛虫可爱吗?”
西谷夕那天的惨叫至今萦绕在我耳边。
他是真被吓着了,又被我挡着爬不起来,就抱着头狂叫。很久以后西谷夕回忆,说如果不是因为我是女的,他那天估计会跟我打到天黑。他还说我那笑声如魔音贯耳,往后只要再看到毛毛虫,脑子里第一个炸出来的就是我无孔不入的声音。
当时五六岁的我对同样五六岁的西谷夕耀武扬威:“你这个人连虫子都怕,还说什么保护别人。”
西谷夕睁着一双大眼睛,第一次恶狠狠地瞪我。我耸肩,心想离目标达成只有一步之遥。
我输了。
现在想来西谷被誉为“乌野四傻”之首也不是空穴来风,他是真的傻,我都那么明确且恶趣味地告诉他离我远点我要一个人,他就是不能理解。或许他懂了但装不懂,那更可怕。他还是缠着我和他一起去骑车,我故技重施又把毛毛虫扔他脸上,他一样叫得震耳欲聋惊心动魄,我以为这样就可以把他吓走了,结果第二天他又推着那辆亮黄色自行车,在我家门口站得端端正正。
“阿姨好!小霞在吗?我和她约好了去骑车!”
谁跟你约好了啊!!
我妈向来把西谷当自己家儿子看,塞给他些点心挥挥手就打发我和他走,顺便嘱咐他看好我别让我掉坑里。
我欲哭无泪。
毛毛虫从幼儿园扔到了小学,又从小学扔到了初中,他的叫声也从震天动地变得不惊不喜,到最后甚至连叫也懒得叫了,蹲下来和我一起研究虫子的结构。
“真丑。”
“那你还抓它。”
“毛毛虫最后会变成蝴蝶的吧?”
“对啊。”
“蝴蝶很漂亮啊,那么现在再丑也没关系。”
我想起什么,又问他:“夕,你怎么不怕毛毛虫了。”
“毛毛虫会变成蝴蝶。如果因为害怕毛毛虫就错过蝴蝶,那不是太可惜了吗?”
这句话很熟悉,我似乎在哪里听到过。
“这话你爷爷是不是说过。”
西谷夕疯狂摇头:“没有,我原创的。”
【3】
西谷夕打排球,我知道。
老实说我挺奇怪的,毕竟在我印象里玩排球的都是些一米八几的高个子,而西谷直到高中还一米六不到。但就像我虽是个上天入地什么坏事都干绝了的不良少女,却意外地对画画这种得静下来坐一整天的东西痴迷一样,以第一印象来认识人最可笑。所以就算对西谷的选择感到不解,我也从不过问。
主要是也没问的必要,西谷自己就在我耳边叨叨了很久什么排球真是有趣啊我好喜欢啊,每次我都想拿封条把他嘴堵住,然后换我来在他耳边念画画真好玩画画真好玩。
他一直被誉为天才,从初中到高中,一直如此。我无聊了会去看他比赛,球场上的他意外的可靠,眼睛放光,每接下一个球都让人忍不住为他欢呼。看他打自由人挺开心的,一是因为他很强,而我作为看着他长大的人很难不自豪;二是因为他在球场上接球越是一脸自信和游刃有余,我越会不由自主地想到他小时候因为一条虫子吓得失声尖叫,然后两个影子重叠,我就想笑。
有的时候憋不住,西谷会突然感应到什么似的抬头在观众席里找我,最后目光锁定在憋笑憋得抽搐的我身上,向我竖起大拇指。
我明白,他是在说:“芥川霞,你看着吧。”
他是不是排球天才我不清楚,但在某些方面的确是个无师自通的天才,比如那小公牛似的往前撞南墙的傻劲儿。
我不待见他或许也有这个原因,只有傻瓜才会只身前往深渊去找自己也许一辈子也找不到的答案。
高中西谷夕说他要去乌野,就因为那里的立领黑校服很帅,女孩子很可爱。那太好了,我打算考隔壁青城,想到此后再也不用和西谷夕绑定我就兴奋地搓手。
结果人算不如天算,填志愿的那几天,西谷妈妈出事了。
西谷妈妈身体一直不好,也许是因为十多年前过于闹腾地生下了不省心的西谷夕的缘故,总是会头痛。我妈就常常把西谷揽家里来,想着给西谷太太减轻点负担。“咱们谁跟谁啊,以后还是亲家呢,不客气。”
得,这时候就绕不开封建残余娃娃亲。
初三那天我回家,看见西谷在我家院子里垫排球,那天风还挺大,西谷盯着球,脚下慢慢移动着。我看他踩到了我昨天才种下的小花,气得七窍生烟,冲上去要给他一拳。西谷闪得挺快,摸摸后脑勺说欢迎回来。
我哼了声,问他你怎么又跑我家来了。
这时我妈从里屋幽幽长长叫了声西谷夕,西谷迅速回了声“在”,就轻车熟路地摸进我家,顺便轻描淡写道:“我妈住院了,阿姨说要给我妈熬汤,我来取。”
我在院子里盯着他的背影看,初中,男孩肩背才刚刚开始生长,更别说西谷这个袖珍人,高大是一点也没有的。
之后我妈说我既然回来了傻站在外面吹风干嘛,赶紧进来帮忙,我才回过神。“学学人家西谷夕!”我难得的感叹被这句话整得烟消云散,狠狠地跟着跑进去,又想踹那个小矮子。
最后我被我的良心驱使着陪他一起去医院,在路上风吹得我的头发乱飞,西谷笑得岔气,差点把保温盒打翻。我瞪他,说迟早有一天要和他打一架。
“你这话已经说了八百回了,霞。”他咧着嘴笑,“你要真想打早动手了。”
“……”
“就算打也打不过我。”
“要不要试试?”
然后我们都不再说话。从小一起长大就这点好,闭嘴的时候气氛恰到好处的舒适。虽然我猜不透旁边的这个还没我高的男生脑子里想的都是什么,可我却能觉得心安,源于信任的心安。
过了一会儿,我说:“喂,夕,你相信永恒吗?”
“什么叫永恒?”
“就是永远不变。”
西谷夕眨眨眼,说:“我信。”
“那你说,什么是不变的?”
“很多啊嘛。比如我喜欢打排球这一点就永远不变。”他腾出一只手数着,“还有我妈喜欢我,我爸喜欢我,老爷子喜欢我,叔叔阿姨喜欢我,你喜欢我……这些都不会变。”
我沉默:“你要脸吗。”
他贱兮兮地又笑了笑:“那就我喜欢你永远不变。”
我侧头看他,他还是很矮,眼睛里闪烁的光芒很磊落,刚才说的那句话就跟小时候他说要保护我一样,语气里面带着西谷夕独有的气量。这本该是告白的话,被他说得好像在宣誓,向我们匆匆的过去宣誓,也向我们即临的未来宣誓。
那一刻说不心动是假的,我闷了好久憋不出话来,大脑一片空白,在那一刻我想到了很多我们的过去,比如在那块树荫下我向他扔虫子,盛夏的阳光透过繁叶形成一小块一小块的光斑,空气是上下浮动的,记忆是水蓝色的。然后我想起他的妈妈,西谷阿姨,那个个子小小的,总是挂着明媚笑容的女人。
于是我撇了撇嘴,“西谷夕,”我说,“你是不是要去读那什么乌野。”
西谷点了点头。
“行吧,那我也去。”
【4】
高中西谷夕老实了不少,或许因为不常见面。虽然在一个学校,但感谢上帝我终于不和他同班。分班结果出来的那天西谷夕看起来还挺失落,鬼知道为什么。我一面装着也很难过安慰他“反正家住得近,想爷了就来我家报道”,一面在心里拉横幅吹唢呐“太好了我终于自由了我终于不用和西谷夕捆绑了”。
最后据某知情人士透露,西谷夕失落是因为有位超可爱女生分到了我的班,那我更兴奋了,感谢上帝,幸好这位姑娘和我在一起,不然天知道西谷会对她做什么奇怪的事。
西谷是个会毫无顾忌地表达心中所想的人,讨厌谁喜欢谁就算嘴上不说,脸上也会表现得明明白白。因为这个习惯,从小学开始就有许多人看他不爽,但最后都会莫名其妙地被他的真诚感染。对,真诚,傻得可怜的真诚。上高中了似乎也一样,不出一周3班的他就和1班的田中龙之介成了兄弟,到底跨班交往怎么跨出火花的我是不清楚,但这对兄弟直到现在关系都稳定得不可思议。
他自然是去了排球部的。虽然我对打架什么的精明得很,对体育却不怎么感兴趣,据说曾经的乌野也算是强豪,现在怎样谁又知道。我还是和原来一样选了文艺部,部长是位长发的大美人,和二年级的清水洁子学姐并称为“乌野双花”。清水前辈好像是排球部的经理,嘴角的痣很性感。
在西谷忙着训练的时候,我谈恋爱了。
对方是二年级的学长,长得还可以,因为喜欢我瞎画的东西所以来找我搭话。一来二去也就熟了,他向我表白的那天樱花开得正灿烂,花瓣纷纷扬扬飘落了一地。学长说喜欢我,问我要不要做他女朋友。
我一下子想起初三那天傍晚,西谷夕说的那句“永远”,和他宣誓一样的神情。学长不安地笑着,忐忑地等我的回复,我知道眼前这个人是喜欢我的。虽然他的表白没有叫我心动,可是他嘴角的酒窝里盛着的阳光却刚刚好。
我点点头,说好啊,我愿意。
学长在乌野的人气很高,当天下午他拉着我的手回家的时候惊动了半个学校。被人看着的感觉叫我不舒服,想逃,于是我缩回手,但又被学长抓住了,他说没事。
是不是谈恋爱就要手拉手一起上下学,就要在图书馆的架子后面亲吻,是不是就要晚上躲在被窝里回复他的消息?我想。学长吻我的时候我会偷偷睁眼看有没有人盯着我们,他骑自行车载我上下学的时候我心里很憋屈。因为他骑车太慢了,我喜欢强风划过耳畔的呼呼声,而不是微风拂面温柔拉沓的触感。
后来我开始逃课,就只逃最后一节自习。我不想坐在他自行车后座上慢悠悠晃到天边,又不知道如何拒绝,于是就提前离开。
然后我自己骑车来到江边,来到小时候常去的那块青草岸,四仰八叉地躺下,让扎人的青草挠我的脖子。
这个时候我又想起了西谷夕,想起他喷了不知道多少发胶的头发和前额挑染的一抹金。
我在江边躺着思索什么是喜欢什么是爱。草地上,我张开双臂拥抱飘云的蓝天,心想我喜欢自由,喜欢别人排斥的孤独;我也喜欢热闹,喜欢西谷夕。
和他对我的喜欢一样,和蓝蓝的天青青的草一样,不掺杂任何杂质的喜欢。我不能说爱他,爱太沉重了,我也无法将这份喜欢准确归类,那不是爱情,也不只是友情,或许有亲情掺杂在这里,但更多的是岁月带来的惺惺相惜。
终于,下个星期一我没有逃课,坐在教室里等学长。学长显然对我上个星期的失踪感到不满,但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我打断了。
我说,对不起学长,其实我不喜欢你。
他沉默了三分钟。这期间我一直看着他和他脸上笑起来会有个酒窝的地方。最后学长点点头,说好吧。
那天下午我的脚步前所未有的轻快,收拾好书包就往西谷夕在的3班跑。周一排球部休息,但那个傻蛋十有八九会去体育馆加练,我要赶在他出发之前拦住他,告诉他我心情好快跟我打一架。
西谷夕竟然没有去体育馆而是伏案写作业,这个结果我始料未及。我看他对着题抓耳挠腮,已经剃了和尚头的田中龙之介坐他对面也抓耳挠腮,想起来好像学校会介入差生的社团活动,两周后小测,也难怪他们着急。
我把书包往桌上一放:“夕你别写了,晚上我教你,陪我去骑车。”
然后朝目瞪口呆的和尚头抬下巴,“额,田中是吧?一起去不?晚上来我家,我也教你。”
也许是被我雄赳赳气昂昂的气势镇住了,也许是因为我答应替他补习,反正从此以后田中尊敬地称我为霞姐。
西谷夕一看到我眼睛就放光,一路上又跟田中扯了遍我们的出生奇遇记,不过这次是简略版,但田中这傻小子还是被他唬得一愣一愣的,莫名其妙对我的崇拜又加了一层。
我骑车,不管这两个小子吹得如何天花乱坠。风从我耳边擦过,呼呼的声音格外让人怀念,我用力地蹬啊蹬,蹬啊蹬,感到轮胎变得越来越轻,似乎下一刻就能飞起来,飞到那我凝视的畏惧的深渊里去。但这次我却一点也不害怕,因为身后有两个傻瓜哇哇乱叫着跟着我。
“芥川霞你怎么跑这么快!小龙,快!怎么能让她超过我们!”
夕的声音就在后面追着我,不用回头我也知道他此刻是什么样子。头发一定被风吹得乱七八糟,眼睛却亮得像小野兽。第二年我在一个叫日向翔阳的后辈眼中也看到了同样的目光,不过却是后话了。
我奋力蹬着踏板,从来没有像今天一样确定,我是谁,他又是谁,我要去哪儿,他又会去哪儿。
此时,我伸出双手感受着狠狠扑向我的风,感受从我的指缝溜走的风,突然在一刹那明白了什么是永恒。
永恒就是哪怕你抓不住,也知道他永远都存在。就像西谷夕永远抓不住我,我也永远抓不住他,但我们都知道,对方一直都在,也会一直用各个感官喜欢彼此。
于是我大笑,西谷也跟我大笑,田中说你们疯了吧,却也跟我们笑。
十六岁的笑声清脆有力,我之后再也没有听到过这样的声音。
【5】
西谷夕和田中龙之介喜欢清水洁子,这不是秘密。
西谷曾到我这来取经,说你谈过恋爱比较有经验,到底怎样才能赢得女神的芳心。
我想了想,实话实说,不知道。
西谷就又是一脸受伤,但过了几秒就又恢复正常,开始在我耳边叨叨。
他说排球部来了几个新生,北一的影山飞雄,弹跳力惊人的日向翔阳,还有别扭得与你有得一拼的月岛萤和他的竹马山口忠。
我自动忽视他口中的别扭,说那你怎么不回社团,惩罚的时间早过了吧。
他又是一脸恨恨。
“旭前辈不回去我就不回去。”
东峰旭是乌野的王牌 ,长得很老成,乍瞟一眼会被误认成老师。我看他手指不安分地扭动着,显然是一副想打球的样子,于是冷哼一声:“你闹什么别扭,小学生吗?”
西谷夕转过头,一脸不服气。
“而且一般女生都不会喜欢太幼稚的男人,我想清水前辈也是。”
闻言西谷夕又转回头,很颓废。我以为搬出女神的名号就能让他回心转意,没想到纠结一番后,这个傻蛋猛地抬头大喊一声:“但是——他不回去我就不回去。”
声音好大,好丢脸。我扶额,无语。
过了一会儿我问他:“你刚刚说那个北一的影山飞雄,是不是原来小有名气的天才二传手?”
“是吧。”
“我记得他,这人脾气好像不太好。”我若有所思,西谷突然很感动地拍拍我的肩,“小霞,你竟然会去关注排球。”
我无视,继续说:“原来也有人说你是天才呢。”
西谷爽朗地笑笑:“天才什么的我可不在意,只要能打排球能继续做自由人,我就很高兴了。”
“……你到底为什么那么喜欢自由人啊。”
西谷夕顿了下,反问我:“小霞,你是不是一直想去环游世界?”
“是……啊?”
“为什么?”
“因为自由,”我快速回道,“世界这么大,能自由自在逛来逛去多好。”
“对了,”西谷夕插着腰笑,“只有自由人可以在球场上自如行动不受控制,而他救起的每个球都会在空中划出不羁的弧线,那道弧线就是自由,是可以支配球场,赢下比赛的自由。”
他说得慷慨激昂,掷地有声。
这次换我感动了,我拍着西谷的肩,说你到底从哪里学来的这么多高级词汇高级表达。
【6】
西谷自然是归队了的。
雏鸦起飞,震煞旁人。
二年级到三年级,我拿着画笔在他们的圆圈外张望。不主动前进一步,也没有落下什么重要事情。我不常去看比赛,更别提旁观他的练习。排球部的各位却因为他的原因意外地对和我自来熟。有时候走在校园里,会有一个橙发的小个子后辈充满活力地向我问好,那声“小霞姐”响亮地在空中转圈,吓死人。小不点还会拽着他身边的黑发大高个一起向我问好,大高个五官很清秀,看起来却很凶,打架应该挺厉害。我默默腹诽道,也知道等我扭头,大高个就会和小不点因为稀奇古怪的理由打起来。
雏鸦学步之时,我也没闲着。
我芥川霞,五六岁上树掏鸟蛋,下河摸鲤鱼,骑自行车比谁都快,穿着花短裤到处跑,梦想是独自一人背着画板环游世界,到现在我十七八岁,从来没变。
我要考上东艺大,然后满世界跑。我要画雨后的巴黎铁塔,画阳光下的自由女神像。
我画画,把蓝色和黄色撒在纸上,把梦境和现实揉碎了放进笔里。我用画笔呐喊,喊我的心声,喊我的彷徨,喊那些逝去的,喊那些未来的。渐渐的累了,就四仰八叉躺在画室脏兮兮的地板上,仿佛身下是青草,头顶是蓝天,而我的身边,是模糊了脸的西谷夕。
【7】
可人生不会那么顺意。
我收到艺大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我妈病倒了。我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医院,消毒水的气味冲人,仿佛要把这里的一切从嗅觉到视觉都刻进你的骨头里一样,残忍都不由分说。我找到病房,终于看到了躺在床上的妈妈。
妈笑着安慰我说没事,休息两天就好了,我爸也挤出笑容乐呵呵地对我说,通知书拿到了吧,恭喜恭喜。
我没说话也没哭,却很生气。妈妈什么时候生病的?到底怎么回事?我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只是死死盯着病床上的她。我知道答案的,在我骑车行驶在小路上的时候,在我躺在江边的青草上的时候,在我在画室里呼喊我的梦的时候。
我把他们甩得远远的,脚下的轮胎越来越轻。我飞上云端,而他们却陷入泥泞。
我没有注意到西谷夕什么时候来的,而等我回过神时他已经在我旁边了。还是没我高,却一手揽过我的肩,对我爸妈说:“叔叔阿姨,我妈做了营养餐,我叫小霞陪我一起去拿啊。”
爸妈笑得很欣慰,于是我又想起那个封建残余娃娃亲,狠狠打下他的手,“快走!”
路上我们都没说话,今天的风也很大,很容易叫我想起三年前的那个傍晚。那时西谷阿姨在医院,我们吵了一路也算是安静了一路。彼时的风比今日喧嚣得多,我记得自已因为头发被吹得乱飞心情烦躁的要命,之后立刻剪了个超短发,吓得西谷以为我做了变性手术。
现在的风却是微微的,有早春的寒冷,也有万物即将复苏的细暖。
“小霞,我知道现在说没事很讨打,但我还是要说,”西谷夕突然打破沉默,双手插在裤兜里,一副痞样,“阿姨会没事的,绝对。”
我哼,没回话。
“你该画画就画画,该环游世界就环游世界,读书的钱不担心,环游世界的钱也不用管,总会有办法的,不需要你舍弃什么。要是忍不住,你就哭吧,我不会笑话你的。”
“……哭屁哭,你闭嘴行不。”我大骂,狠狠打了他一拳,他吃痛闷哼一声,但脸上还是挂着贼兮兮的笑,“现在力气挺大的嘛,好好吃一顿,不许饿自己哦!”
我们并肩而行,影子渐渐拉长。晚霞橙中带灰,云层叠叠,我在原地盯着天空看了很久,西谷便在前面等我,脚下踢着小石头。
“喂,西谷夕,之前我问你什么是永恒的,现在我也有答案了。”我喃喃着,把目光从天边移到这位少年身上。
“美是永恒的,梦是永恒的,旅程是永恒的,自由是永恒的,爱是永恒的。”我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只要你愿意,什么都可以是永恒的。”
西谷夕一愣,然后大笑:“你才明白啊,我以为你脑子那么好使早就知道了。”
“……当然,我想和你打一架也是永恒的。”
“你不会打我的。而且你还忘了一点,”西谷夕插腰,继续笑,“你喜欢我也是永恒的。”
我白了他一眼,这个从小到大都和我绑定在一起的男人,我影子的另一半,我抓不住也抓不住我的清风。我冲上去踢了他一脚 ,“废话,你喜欢我不也是永远不变的吗?”
“不变不变,怎么敢变。”他跑得比兔子还快,一边跑一边回头做鬼脸。
我又冲上去踢他一脚 ,没用力。
“你之后什么打算?继续打排球?”
“不,我打算先攒钱,以后出国玩玩看看。”
我那只脚硬生生停在了半空。“西谷夕,你什么意思?”
“和你无关,呃,也不是说无关。”西谷说,“你从小就在我耳边说什么世界这么大我要去看看,让人很难不心动啊。而且现在你也出不去吧?又要读书,又要照顾阿姨,环游日本还差不多。”
他继续说:“放心好了,我就是你的眼睛,想去什么地方先跟我报个名儿,以后替你去。好吃的也跟你带,等你处理完了,我们再一起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我没回话。
西谷夕又说:“高二我就有想法了,那时候没告诉你,怕你说我剽窃你的创意。”
“我现在一样会说你剽窃。”我翻了个白眼,微微叹气。
【8】
毕业以后朋友来问我,为什么西谷不再打排球了,对这个结果你一点都不震惊吗。
不震惊,一点都不。至于为什么,我一下子就想到高中时谈起自由人时,他说:
“只有自由人可以在球场上自如行动不受控制。”
于是我笑了,说:“因为他是真正的自由人。”
什么都不是永恒的。
他会把对清水洁子的喜欢扔到前天,把排球梦扔到前天,把那些痛苦和不甘扔到前天。然后拍拍手把那些酸甜苦辣都打包成回忆的样子,潇洒地说大功告成。
什么也都是永恒的。
童年时的树荫和上下浮动的空气是永恒的,少年人对梦的执着和对自由的渴望是永恒的,我们的羁绊也是永恒的。
西谷夕会不会再打排球,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不会轻易就放下,就像我不会轻易就扔下画笔扑到妈妈的病床边一样。
我们是不良少女预备军和从头至尾麻烦精,我们都是贪心的孩子。但现在我学着西谷夕,固执地认为上帝会偏爱我们这一次的任性。
一定。
【9】
江边,晚风阵阵。
雨后的天空是洗过一样的澄净,云霞发紫,不深,看起来挺闲适。
西谷夕发来一张照片,身后是埃菲尔铁塔,灰蒙蒙的天,铁锈色的雾气。
我:下一站去哪儿?
夕:你想去哪儿。
我:去意大利吧,我想吃烤剑鱼。
夕:好。
夕:生日快乐,我会永远爱你!
和着我们的梦与羁绊一起,西谷夕说他爱我。
他没有撒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