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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和解 ...

  •   要讲阿离的身世,须得从小小的身世说起。小小的名字是北帝庙的和尚起的。
      那是一个秋日的夜里,有人偷偷将一刚出生不久的婴儿放在北帝庙的门口。天快亮时,婴儿饿了,哇哇哭叫吵醒了庙里的老和尚,才被发现。老和尚打开门,出去一看,一个被苍蝇叮满脸的婴儿在一个木盆里哇哇大哭。他赶走苍蝇,露出盆里小小的人儿,小人儿小手握拳,张大嘴哇啦哇啦地哭闹着要吃东西,小脸哭得皱在一起,因太用力哭喊而涨得通红。
      北帝庙是城北的小庙,小小的三进落,供奉着真武大帝,坐落在北市巷的中间,香火不旺,靠着四邻微薄的布施,勉强养活老和尚和一个小和尚。和香火鼎盛的相国寺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也不知道是哪一个狠心的娘,将自己的孩儿遗弃在此;不愿意走远点,去香火更旺盛的地界。
      老和尚用手摸了摸婴儿的脸,脸上凉冰冰的,有露水,是一早就放这里了。婴儿感觉到了手指,努力把小嘴向那手指方向凑,本能地砸吧着嘴,做吮吸状。老和尚心一软,将其接回小庙,盛了碗粥水,慢慢地喂了起来。若是个男娃儿,大不了少吃口饭,也可养在庙里,偏生是个女娃儿,这又不是尼姑庵,如何能养在庙里,老和尚叹了口气。
      为了这个小人儿,老和尚问遍四邻八坊,均不愿收养女娃儿。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还得准备一份不菲的嫁妆方嫁得好人家,看着就是一赔本生意。自己的得养,这路边捡的,不是大户人家都不敢收。老和尚为了她登门拜访素有善名的张大财主,希望能收留她,哪怕日后当一个婢女也好。哪知张大财主虽然家大业大,时常来庙里添香油钱,放生,却不想多一张嘴。若是男的,还可以留着以后当杂役,干活出力;这女的,若是成年,也可以收留织个布啥的,可这个委实是太小了,还得专门找人伺候她,长大还不知道是否模样俊俏,纯赌博了,这买卖不合算。
      问了一轮无人要,只得暂时养在庙里,老和尚看她小小一只,便取名为小小。他走了这么一轮,众人都知道他养了个女娃娃,自己虽不收养,接济一下倒是愿意的。毕竟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就这样,东家给点布,西家给点米,小小吃百家饭长大。
      三岁时,小庙来了一对老夫妇借宿。男的是一个瞎眼琴师,女的是一个卖唱的,两人凑一块,在天桥下卖唱为生。两人都上了年纪,又居无定所,论理不是托付好人家。可说来奇怪,只要一听到琴声,小小便露出笑容,听着不愿离去。若是正在哭闹,一首琴曲便能让她平静下来。老琴师对老和尚说:“这娃注定要吃这碗饭,老主持,我们膝下无儿,定当她是自己的亲生孩儿来疼爱。”
      老和尚看见小小摸着琴不愿放手的样子,叹了口气说:“好吧,日后看她自己造化了。”
      小小跟着这对夫妇过了几年安生的日子。瞎眼琴师如自己所说的,将她当做自己的亲生孩儿,宁可自己挨饥受冻,也要她们娘俩吃饱穿暖。春日,是他们一家三口最开心的时候,节庆多,打赏多。气候好,风清日暖,闲暇还可以去郊外弄琴赏花。若不是一场变故,小小会在他们的呵护下长大成人。
      小小还记得,那一年自己九岁,是一个夏日,他们一家三口像平日一样在天桥下卖唱。小小已经学会吆喝着要看官们打赏一两个发财钱,一曲终了,她就转一圈,讨着赏钱。直到讨到一个恶霸的面前,这人五大三粗,一脸横肉,头顶半秃,一把捏了把小小的屁股道:“卖唱的,你这闺女不错。”
      小小尖叫着跑回自己阿爹阿娘身边。
      瞎眼琴师眼睛虽瞎了,心却不瞎,他大致知道是什么个情况,用抚琴的双手紧紧护住小小道:“这位大哥,小女卖艺不卖身。请原谅则个。”
      恶霸哪肯轻易放手,他说:“料这也不是你女儿,你这瞎子能有这么标致的娃儿?定是哪里拐来的,且跟我见官去。”
      拉扯中,小小狠狠地咬了恶霸一口,惹怒了他,一脚踹了过来,瞎眼琴师看不见,护着小小,被踢了个正着。小小见状,举着手里讨要赏钱的瓦盆向恶霸扔去,恶霸不小心被扔中,吃痛后,他抱起琴就像琴师砸去,一下把瞎子砸倒在地。小小阿娘在旁无助地大叫:“打死人了!大家谁来救救我们啊!”
      “臭婆娘,闭嘴!”恶霸收拾完琴师,来收拾她了,他一把抓住她的头发,狠狠地打她耳光。小小见他打完自己阿爹,又打自己的阿娘,飞身扑过去恶霸那里,要打他!她哪里打得过他?被他像抓小鸡一样捉起来夹在腋下道:“一会修理你,让你看看大爷的厉害!”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骑着一匹枣红色高头大马的红衣姑娘一个马鞭甩到恶霸背上,红衣姑娘道:“一大老爷们欺负一个小女孩,我今儿也算长见识了。”
      恶霸吃痛,回头,见是一个更漂亮的美女,不由得乐道:“今天艳福不浅,又一个主动送上门来。”
      红衣姑娘面色一沉,刚才那一鞭没用什么力,只是想他放下那个小女孩,结果这贱人竟污言秽语,便又是一鞭过去,劈头盖脸抽向恶霸。
      这一下,打得恶霸皮开肉绽,他才知这妞不好惹,自己一个人怕是对付不了。马上好汉不吃眼前亏,他捂着伤口边跑边说:“有种你别走!”等我找人来,看收拾不了你!
      这是小小第一次见到师姐。她被恶霸扔下地,啃了一嘴泥,脸上皮也擦破了,脸上火辣辣地痛。她向红衣姑娘跪谢道:“谢谢神仙姐姐救命。”说完,骨碌爬起来,去看自己阿爹。可怜的瞎眼老琴师被那样一脚,再被琴砸了那么一下,竟一命呜呼了。小小来不及哭,去看自己阿娘,那可怜女子头都被打歪了,哪里还有气息?
      上了年纪,骨头本就脆,哪里经打?
      一下子,小小无人可依,无家可归。她一边哭自己阿爹,一边哭自己阿娘。
      红衣姑娘路见不平一声吼,哪知还是晚了。见此惨状,她动了恻隐之心,下马,给了小小一锭金子道:“你拿着去葬了你阿爹阿娘吧。”
      小小不接,她哭得眼泪鼻涕糊了一脸,抽咽着道:“神仙姐姐,我不要钱,求求你买两口棺材,将我阿爹阿娘葬了。我可卖身于你,我什么都会干,吃得又少,求求你了。”她一边哭,一边磕头。
      周围围了一堆看客,红衣姑娘拿着金子,暗忖道:她年纪小,给钱怕会被人骗了,倒不如送佛送到西。她说:“好,你在这等着,我去买棺材。”
      待红衣姑娘找到棺材,让店家运来的时候,发现老两口尸体还在,小小却不见了。她疑惑了,这小女孩去了哪里?还是棺材店的小二告诉她:“你们方才得罪的是薛霸王,他们家可是福王的姻亲,这儿没人敢得罪他们。那小女孩八成是被他掳走了。姑娘,你是个善心人,还是快点走,免得惹祸上身。这尸,我替你收了便是。”
      红衣姑娘将丧葬费给了小二,问明薛霸王的住处,单枪匹马去会会看,是怎么个惹祸上身。她的马神速,半路就截住了他们,几鞭子便教训得他们满地找牙。小小抱着红衣姑娘的马,苦苦哀求神仙姐姐收留她,一再说自己什么活都会干,吃得不多……也是缘分吧,红衣姑娘拉起她说:“你可想好了,我也不是什么好人,跟着我,是有去无回的路。”
      小小道:“上刀山下油锅,我也要跟着神仙姐姐。”
      “我不叫神仙姐姐,我叫赤绛。你叫我名字就好。”红衣姑娘说。
      就这样,小小被带回莳花馆,一开始跟着莳花馆的人叫赤绛做少主,后来赤绛发现她悟性很高,人也乖巧听话,便替自己阿爹收了这个关门弟子。于是小小改口叫赤绛做师姐,而自己也改姓赤。
      虽说是师姐,却是亦姐亦母,相当于从小在赤绛身边长大。她一直留在赤绛身边,看着她遇见了那个男人,执意要背叛自己阿爹,改名换姓嫁给他。决定的前夜,赤绛对小小说:“小小,你不是南燕人,没必要趟这浑水。而且,也没正式拜我阿爹为师,你可以不听他号令。离开这莳花馆,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去。”说完,给了一箱子金锭小小。
      “师姐,你当真要嫁给他?他可不止你一人啊。”
      “我喜欢他,想跟他在一起。我知道你不喜欢他,不愿意跟我去王府,没关系,你走你的路。”
      “师姐,你可不可以不要嫁给他,我不要钱,我只想在你身边。”
      “以你的才华,跟着我去那见不得人的地方,是屈才了。”
      小小执意还是要跟着赤绛,直到那个男人成功问鼎,要移居那深宫大院,小小才离去。赤绛给了许多的金银供她防身,她一个人吃几辈子都吃不完。启元初年,他登基,小小成立无用教。最初无用教的目的,是想用来收集信息,寻找自己的亲身阿爹阿娘,她找着后,只想问一句:当年为何遗弃自己?
      哪知,后来赤朱出现了。
      赤绛十分高兴地对小小说:“我妹妹来了,也许我阿爹原谅我了。我可以带着和庆回去看他。”
      哪知,赤朱是来催命的。她杀了赤绛,带走了和庆。无论冯嬷嬷怎么说,小小始终不相信赤朱不是凶手。
      从此,无用教便为了复仇而存在。
      多年后,与赤朱在西京重遇,可惜,失败了。
      听完这个长长的故事,顾扼腕叹息道:“若是我早知道,这件事会有不同的结果。”便不会再有阿离刺杀皇上的故事存在。叹息后再问:“不知小小姑娘是否找着自己的双亲了?”
      小小面无波澜地说:“已不再寻找,各安天命。”
      无论曾经有过多少涟漪,无论离天命之年还远得很,如今都化为四个字:各安天命。
      赤朱是傍晚才落得网。
      上次棋差一着,这次顾睿是严阵以待,除了守卫皇城的动不了的那些,能调来的力量都调来了,包括自己的亲兵。他恨不得对方攻势越猛烈越好,只有这样,才说明阿离的重要性。一开始吴起不以为然,以为他小题大做,结果说明他是对的,对方几乎是精锐全出,连滚地雷都带过来了!“轰”的一声巨响,天牢被炸开一个口子。连宫中都听到这雷声,吓了一跳,后报是顾大人在捉贼,才稍安勿躁。若不是国师受伤在前,顾睿这次估计也很难逮到她。对方的实力让吴起都吃惊,他开始庆幸宫变那天他们没用如此厉害的火器。其实不用的原因很简单,一是国师太过自信,以为必胜无疑;二来,这玩意制造费时费力,又不适合长途运输,在西京的数量并不多;三是不想误伤殿内的阿离。此刻,是鱼死网破,才用上了。
      哪知道只是个局?
      顾睿对吴起说:“吴大哥,后面的事情交给我吧。我自会向圣上交待。”
      吴起对他,是绝对的信任,把所有人犯交给他,自己收拾残局去了。这天牢得尽快修好才行,破了那么大一个洞,已经够自己头痛的了。
      顾睿听完小小的故事后,决定将阿离从武英殿接来,让她亲耳听听国师口中她‘身世’。
      他安排小小和阿离在公堂后面的房间内,他叮嘱阿离道:“阿离,无论你听到什么,如果我不喊你,你莫要出声。”
      阿离点头。她看了看旁边的小小,一脸的疑惑,望着顾睿,等他解释。
      “小小姑娘论辈分,是你师叔。迟点我再详细告诉你。”顾睿说。
      小小对阿离颔首。
      阿离还是一脸疑惑,自己有个师叔?没听说师父提起过呀。
      顾睿立在大堂内等国师,他的态度比见小小时要恭谨,因为起初他不知道小小是谁,而这位,他从一开始便知道是阿离心中最敬重的人。哪敢居高临下坐着给她难堪?不单如此,他还亲自给国师松绑,请国师上座,再奉上太姥银针茶一盅后说道:“国师大人,此乃银针,采自太姥山的明前顶芽,叶挺似针,如银似雪,熠熠有光,其茶汤醇和绵软,平和冲淡,请尝一下。”
      国师还是戴着面具,还是那副淡淡的模样,她没接顾睿递过来的茶,说道:“你不怕我一掌打死你?”
      顾睿也是淡定的样子,他说道:“我怕。但我赌你不会。你若杀了我,阿离怎么办?”
      “你威胁我?”
      “不敢。你对阿离如此关爱,定会爱屋及乌。今天之前,我以为阿离是背离的离,离开的离,今天才知,都不是。而是不离不弃的离,你若不离,我便不弃,生死相依。论邦交礼仪,我得尊称你为国师大人。若是按阿离的辈分,我应该尊称你为师父,或是喊您一声小姨?您是怕阿离会问,为何您的样貌和她如此相似,才一直戴着面具吧?”
      国师看了他一眼道:“你倒是比你阿爹聪明。”
      “谬赞了,我有一事不明,想请国师解惑,所以才出此下策。你与阿离一脉相承,为何又要她以身试险?事过多年,过去的纷纷扰扰,当与她无关。”顾睿捧着茶,诚恳地问道。
      国师不语。
      顾睿见她不说话,便继续说:“当年,我还是孩童时,我们便见过了吧。在紫宸殿,我去找阿离玩的时候,不对,那个时候不叫阿离,而是小和庆。你亲手杀了自己的姐姐,将小和庆带走……”
      国师失了淡定,怒道:“一派胡言!”
      “你敢做却不敢认吗?在你姐姐弥留之时,圣上答应她,此生不追究你的责任,也不会出兵南燕。”
      “我没有杀她!”姐姐是赤朱心口永远的痛,一提起赤绛,她的淡定便瓦解了。
      “就算你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死。你姐姐满心欢喜以为要与娘家和解,没想到却是来催命的。听说当年小和庆烧成焦炭,死状之惨,我阿娘瞒了我好久。宸皇后,不,当时的宸贵妃诞下死胎,心中已有疑惑,再见到小和庆尸身,悲伤难以抑制,气血逆流,大出血……”知道这段故事后,顾睿才明白启元初年,为何两国倾尽全力打得如此惨烈。皆因双方都心里有气,南燕老国师没了,北晉宸贵妃薨了,还赔上一个公主……打得是两败俱伤!那场战争,没有一个赢家。
      “你不要再说了!你到底想要什么?”
      “和解。”
      “什么?”
      “我相信你当年并不想杀赤绛,也就是当时的宸贵妃,不然你也不会白了头,戴着面具,不以真面目示人。你是不敢面对当年,愧疚不已吧。你把最好的东西都给了阿离,让她在四方神山无拘无束地活着。既然如此,何必还执着于过去?过去已经过去。不如和解。与过去和解,同自己和解,还有小和庆,还有曾经的姐姐。”
      “你什么都不懂。”曾经有一个机会可以救姐姐,就是因为自己不懂,错过了。那七彩灵芝还是姐姐送的,等后来知道它可以起死回生之时,已回到南燕,回天无力,一夜白了头,只剩日日悔恨,恨不得回到当初。
      “过去发生的事情,我是不懂。可自从我遇上阿离,我才知道,这世间会有一个人,让我愿意放弃一切,只想跟她在一起。不管别人怎么看,不管怎么反对,余生只想有她。我不懂过去之事,可我了解爱人之心。你爱阿离,正如我爱她。如果今天你没出现在这里,哪怕是追到四方神山,我也不会放过你。可是,你今天来了,为了阿离,你来了。所以,我才提和解。您是她的师父,也是她的小姨,也是我的。”
      “我姐姐不会与我和解。”
      “你怎知?”
      “那你又怎知?”
      “方才说了,宸贵妃弥留之际,让圣上这辈子都不追究你责任,也不攻打南燕。她一个人背叛家国,孤身在此,最后惦记的是自己的妹妹。十几年前,她便与你和解了。只是,这些年来,双方从未沟通,才导致眼下的这个局面。”若非宸贵妃当年更改姓名,阿离的秘密早就被发现了。也正因为宸贵妃是南燕人,圣上才封锁消息,讳莫如深吧。
      国师不语。
      “火凤凰死了,冯嬷嬷死了,还有死伤的战士,难以穷举,足以埋葬过去的仇恨。南燕和北晉,有何深仇大恨?无非是利字当头,双方何不在边境开放榷场贸易,彼此互通有无?南燕的药材、牲畜,北晉的茶叶、布匹等等均可交易!双方各设官员,稽查货物,征收商税,百姓安居乐业,岂不好?国师大人,请三思。”他诚意拳拳。
      “你说这些有什么用?难道你打算放我走?”国师淡淡地问。
      “是的。于公,国师当为南燕谋,我当为北晉,榷场贸易有利无害,应推行。于私,你是阿离小姨,我断无伤害你的意思。”顾睿推心置腹地说。
      “阿离也在这吧。”
      “在,不单她在,小小也在。”
      “小小?我姐姐当年收的那个小徒弟?”
      “没错,你们已经交过手了。”
      “原来是她。”
      “你可想见她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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