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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十一章 ...

  •   周朝庚武二十年的三月底。

      北平六百里加急,接连发回数封奏报,全线大捷。

      一时之间举国欢庆。

      朝堂上,陛下看着奏表,眉开眼笑,连道了三声“好!”

      又赏了薛国公府金银、绸缎若干。

      可同时,又下旨罚了建威将军薛霖身边的副将冯邵,因其滥杀无辜、欺凌弱女,视国法如无物,着直接削去官职,待返回金陵后直接交由刑部关押。

      薛霖上书,自请御下不严之罪,陛下未罚,但除了金银也未有过多恩赏。

      一时之间,朝野上下又是人心惶惶。

      *

      今日下了值,薛蔚含着笑拜别了所有前来道贺的人,直到上了车,才收起了笑,沉下了脸,在脑中盘算着今日发生的一切。

      父亲身边的那个副将,冯邵,他认得。

      当今陛下以武立国,手底下的嫡系便是以曹国公和薛国公为首的南北两支。

      冯邵则是淮西一党的武将,属于南派。

      而淮西正是老相国李辅成的派系,今日早朝,陛下这下敲山震虎,针对的到底是谁?是父亲,还是老相国?

      薛蔚不敢多想,只盼着父亲可以早日班师回朝,这样所有的事情才会更加清晰明朗。

      他叹了口气,揉了揉眉心,掀开窗幔,朝外看了看,想着歇歇神。

      却没想到竟瞧见了夏之川。

      他左手牵着一匹老马右手牵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女娃娃,正停在一个卖糖人的摊子前。

      夏之川似有所感,微微回了回头,就瞧见一辆素狮头绣带青幔的马车。[1]

      正巧与那马车里的人瞧对了眼。

      夏之川微微颔首,薛蔚也是微微点头。

      马车驶过,二人也没有更多的交流。

      薛蔚合上了窗幔,回身倚在马车车壁上,闭上了眼,一时之间感慨万千。

      忽而回想起了他的少年时。

      幼年,他未曾听说过夏之川的名字。

      只因他是薛家的后人,薛家自前朝起便是世家大族中的一员,几百年风雨飘摇中屹立不倒,不过常年偏安一隅,不为世人所知。

      一朝觉醒,拥立新帝,有了从龙之功。

      本就底蕴深厚,这一下子更是门庭若市。

      是以,他从小出入的府邸不是国公府,便是哪个尚书大人的家宅。

      夏家微末门户,他从前听都未听过。

      可直到他的文章横空出世,国子监的老师们都纷纷夸赞。

      他才知道了他的名字。

      夏之川。

      这三个字,至今横亘在他心里,碾不碎,抹不平。

      国子监作为周朝最高的学府。

      里面的学生大体共分三类,即官生、民生、军生。[2]

      军生是由军卫选送到太学的学生,一般都是武将的后代,譬如曹国公府的世子曹爽便是如此。

      而官生则分三类,即一品至七品官的子弟,这类俗称“荫监”,还有土官子弟和外国留学生。

      譬如张家那不成器的二世祖张昭,入国子监就是荫监而来。

      民生则比较复杂,也是国子监中人数占比最多的,细分下来有足足五类,岁贡生、恩贡生、选贡生、援例生和先前科举会试中落选的举人。

      听说夏家那个嫡次子便是走的援例生的路子。[3]

      除却以上那三大类,入国子监还有一条路子,就是勋戚习读,这类包含驸马、公侯伯的子弟。

      薛蔚身为薛国公府的世子,当属这类。

      而从国子监毕业的监生,有两个选择。

      要么直接任官,要么可以参加同年的会试。

      其实国子监里的大部分人都选择了直接做官,鲜少有人去参加科举,可那一年薛蔚却毅然决然的投身于科场。

      只因一个夏之川。

      薛蔚虽然身份贵重,可从未敢自持身份荒废学业,反而因为身体孱弱不能习武的原因,更加刻苦读书。

      天分加上他笔耕不辍的努力。

      他自小便被人夸赞聪慧,虽不能习武,却也从未给薛国公府丢过人。

      他心气高傲,志存高远,到哪里都如众星捧月般。

      可直到夏之川的出现。

      这个人没有显赫的门楣,没有入国子监读过一日的书,可却在乡试上大放异彩。

      成为了金陵城,不,是大周朝开国以来最年轻的解元。

      他的文章被传入国子监,就连他素日敬重的老师们都赞不绝口。

      那个时候,他的心里仿佛落下了一颗种子。

      后来的几个月里,几乎他去到哪里都能听到他的名字。

      茶馆、酒楼甚至回到府中,就连父亲都称赞他是个前途无量的年轻人。

      终于,他心里的种子破土而出,开出了枝桠。

      他决定要参加第二年的会试。

      身边的人,有的对他敬佩,有的对他摇头叹息。

      敬佩的人自然是佩服他的勇气和决心。

      对他唱衰的,自然是看不惯他的样子,觉得本可以躺着过日子,非要折腾这么一出,到底是给谁看呢?

      可不管怎么样,他终归是和他参加了同一年的春闱(会试)。

      如大家所料,夏之川拿到了当年的会元。

      三元及第就在眼前。

      薛蔚看着被众人簇拥着的夏之川,心里开出的枝桠黄了一叶。

      可他没有放弃,后来他又同他一同参加了殿试。

      他记得当时市井上有人出了个赌盘,押当年的状元郎会不会是夏之川,十人之中就有七人押他,余两人观望,一人冒险。

      可结果不遂人愿,夏之川只得了个探花郎。

      众人一阵唏嘘,似是觉得他不该得此名次。

      而那年,薛蔚得了个二甲传胪,大家却是眉开眼笑,炮竹连天。

      就连一直沉稳的父亲也喜的多喝了两杯。

      可是薛蔚不解,同样的年龄,他有着比他更好的一切,却只得了个二甲传胪,身边的人却无不欢呼雀跃。

      而那夏之川,师从何人不详,却成了大周朝开国以来最年轻的探花郎,可众人对他无不惋惜哀叹。

      这正常么?

      薛蔚在心底问过自己无数遍,这正常么?

      这不正常。

      不正常的原因是什么?

      世间万事万物都有因果,薛蔚苦苦思考了几日,终于在一个深夜,望着黯淡无星的天空,想到了问题的答案。

      道理很简单,因为大家对他不曾有过真实的期待。

      大家对他不曾有过期待,也就无所谓好与坏。

      无论他得的是二甲传胪还是三甲进士,大家照样会为他贺。

      这是为什么?

      是因为薛国公府么?

      薛蔚骄傲的一生,让他不愿承认。

      彼此,他心中的那朵枝桠又枯萎了一叶。

      是不是无论他如何努力,大家看到的都只会是他薛国公府世子的身份。

      那夜,他带着这样的疑问睡去。

      而这个问题,时至今日,才微微有所解。

      “世子,到了。”车外传来车夫的声音,唤回了薛蔚的思绪。

      薛蔚回过神来,听到了车夫唤的这声“世子”,微微勾起了唇,垂眸隐去了目光里的苦涩。

      这便是答案。

      即便他是五品的翰林院学士,可无论在家里还是家外,没人会唤他一句“薛学士”,大家都只会喊他“薛世子”。

      薛国公府的背景和世子的称谓,是他这一生都无法摆脱的印记。

      既然如此。

      薛蔚掀开了车帘,俯身下车。

      在踏入薛国公府的那一刻,他对自己说。

      那就只能拼尽全力,守护好薛国公府的门楣和世子的身份。

      *

      这边,夏大爷抱着夏淮叶骑马,夏淮叶手里握着糖葫芦。

      二人一路上优哉游哉的回到了家。

      回到了家,夏大爷先下了马,再把夏淮叶小心翼翼的抱了下来。

      而后拴好了老马,牵着她的手一同回到了屋里。

      沈氏开心的迎了出来,目光先从夏大爷身上略过,待落到夏淮叶身上时,却顿住了。

      刚要开口,夏大爷就摇了摇头。

      沈氏这才闭了嘴,但却愁眉深锁。

      晚饭的时候,沈氏几度欲张口开问,却都被夏大爷压下。

      晚饭沈氏吃的没甚滋味,夏大爷看着妻子如此摇头失笑,等夏淮叶走远,赶着上去哄了两句。

      “我没什么,就是担心元元,她是不是今日被欺负了?”

      沈氏靠着夏大爷的怀里,眼里覆满忧愁。

      “别担心,元元这不好好的回来了么?孩子没说就代表没事。”

      “可她才四岁,能懂什么?”沈氏担忧。

      夏大爷叹了口气,似是回想起了什么,良久,轻轻拍了拍沈氏说:“四岁,不小了。”

      听夏大爷这么说,沈氏突然想起丈夫的身世,眸色暗了暗,眼中布满怜惜,怕他想起那些过往的不快,抬手轻轻抚摸了下夏大爷的胸口,以示安抚。

      夏大爷懂得沈氏的意图,眼神兀自柔和了许多,另一只手轻轻抓住沈氏覆于他胸口的手。

      轻叹道,“都过去了。”

      夏大爷安抚好沈氏,又去找夏淮叶。

      他站在屋子门口,远远的看着在院子里嬉闹的女儿,眸色深沉。

      他自幼三岁丧母,次年父亲便再娶,娶的正是夏家如今的老夫人崔氏。

      崔氏甫一进门,还有些贤良淑德的模样。

      可自她当年隆冬怀了孩子后,性子就日益阴鸷怪诞。父亲在时,尚可同自己将几句话,但等父亲离府,便是看都不肯看看他一眼。

      府里的下人都是人精,哪里有油水,哪里权势大,才会屈从着、顺服着。

      眼瞧着他是个没了娘的孩子,又不得父亲重视,还碍着继母的眼,所以没几个肯把他当正经主子瞧。

      甚至于有些胆子大的,还敢背地里克扣他的月银和饭食。

      幼年时若非亲娘的陪嫁丫鬟张妈护着,自己怕是也活不到现在。

      可即便如此,看人眼色和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这种事,他自四岁起就做的很熟练了。

      三岁丧母,十三岁丧父,二十岁被赶出家门。

      他这一生若非得了一个善解人意的妻子,怕是会一辈子如浮萍般飘零游荡,无落脚棚,无魂归处。

      二十二岁好不容易得一女,总想把世间最好的一切都给她。

      可是每每看着世事变化,又不得不狠下心来。

      他只得一个探花郎的虚名,并没有高官厚禄在身。他可为她抵挡寒风,可若是暴雨寒霜袭来,他真的不知道能在这险恶的人世护她到几时。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4]

      与其整日灼灼不安的担心她的未来,不如教授她足以自保的方法。

      让她去私塾,是学习,是明智,让她自己能选择将来要做什么样的人。

      让她去夏家,是锻炼,是磨砺,知道世间险恶明白何为处世之道。

      可即便如此。

      即便知道自己做的都是对的。

      他,也会怕。

      怕她受欺负,怕她哭,怕她难过。

      这些,做父母的,哪能不怕啊!

      夏大爷看着外面淡薄的黑夜,呼了口气,终是抬起了脚,往夏淮叶跟前走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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