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遥游》潜渊

1、楔子

　　我长年有失眠的毛病，每到夜深人静，而我无法入眠，只能百无聊赖地胡思乱想的时候，我总会想起那两个听到怪声的夜晚。

　　我第一次听到莫名的怪声，是在五年之前。那时候我刚到许都，平时写点才子佳人志怪奇谈一类的故事。正经写的东西是一点都卖不出去，倒是为了维持生计，写的什么宫闱秘谈私情艳史，卖得很好。也正是因为这些摆不上台面的破玩意，我认识了我的夫君，军师祭酒郭嘉。他说他在我那些胡编乱造低俗下流的文字里看到了我无处伸展的文学理想。我姑且信他。不过这当然都是后话了。听到怪声的时候，我还不认识他。那是一个阴冷的春夜，我住在许都一处寻常的客店里。我又睡不着。辗转到半夜，我隐约听到些怪声。声音很微弱，但听起来很近，仿佛就在背后。

　　那是一个人的呼吸声，呼吸声时轻时重，时快时慢，气息声中，隐约有喉咙深处发出的细弱呻吟，嘶哑，颤抖，像是一个濒临死亡，却不肯放任自己的呼吸停止的人，最后的挣扎。大抵是人和人之间同类的恻隐，听到声音的我，并不觉得多害怕，反倒觉得揪心。我本能地想要寻找声音的来源，但我仔细寻思——因为我一个女子独自出来住店，我对周围的人分外留心——我的附近不太可能存在一个挣扎求生的人。住在我房间左边的是一对老夫妻，右边的是一个来许都应征入伍的年轻人。声音来得那么近，却不来自我身边的任何一个地方。他对生的渴求如此强烈，以致这苟延残喘之时发出的怪声，持续了大半个夜晚。而我最后在疲倦中睡着，等我醒来，天已大亮。昨晚的怪声已然消失，像一场幻梦，仿佛不曾存在过。

　　而第二次，就发生在一个月之前。那时候曹操倾全部兵力，和袁绍争夺北方，两军相持十月有余，最后在官渡决战。我随军北上，在一个下雨的夜晚，我又听见了那样的怪声。这次是一个女人啜泣的声音，她的哭声藏在雨声后面，时隐时现。我被吵醒了，习惯性地用手肘碰了碰身后的郭奉孝，也是巧合，他居然也醒着。我问他，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他说什么声音。我说，有女人在哭。他说好像是有。但很快他又否定自己刚刚的话，他说，这里是军营，外面下着大雨，哪来的女人？也许是风声。我争辩说我不可能听错，那就是女人的哭声。我知道他困得很，因为这家伙又开始敷衍我了。他说，哦！我想起来了。十几年前黄巾起义，叛军曾在此处掠城，这声音大抵来自死于那场灾祸的女人，这是孤魂野鬼的哭声。说完他含含糊糊地打了个哈欠，他说，孤魂野鬼就爱抓深夜不眠之人，所以你快睡。

　　后来的事大家都知道了——曹军在军粮断绝之际，以奇谋破袁军于官渡，于是进军冀州，开启了一统北方的征程。袁绍败逃那天，我们都沉浸在决战得胜的喜悦里。冀州诸郡心知袁绍再难复主北方，纷纷响应投降。要不是我跟奉孝到了郡府，看到府前被拒马围起，不让人进入的空地，我不会想起那晚的“孤魂野鬼”。郡守早已投降，这会儿正在曹操帐中战战兢兢地送上府印。官府里只剩了几个年轻的兵士在镇守，我走到一个人面前，问他那块空地为什么围起来。他看起来很害怕，既害怕我，也害怕那片围蔽的空地。他指了指空地的中央，那里有一条毛茸茸的东西，像是什么动物的尾巴。一个月前这里天天下雨，近来却又总是晴天。日晒雨淋之下，那根尾巴已经变得灰败腐烂，四周有苍蝇在盘旋。而关于它的来历，兵士是这么说的——

　　我，我也是听说来的。要是我说得不对，你能不能别杀我。袁公（我注：他指的是袁绍）的三弟名叫袁康，他有一个小儿子，自小多病，找了很多大夫用了很多药，都养不好。后来有个方士给了袁康一张方子，说能治好小公子的病。方子里最重要的一味药引是九尾狐的血髓。袁康在城里找，最后找出一户人家。据说那户人家的女儿是捡来的，而那个小姑娘之所以被抛弃，是因为她的母亲在某天长出了尾巴，化成了狐狸，为了不让自己的孩子被当成妖怪杀死，她抛下她逃走了。这种故事根本没人信好吗！但是袁康他救子心切，就信了，他把这个小姑娘装进笼子里，挂在郡府前的这根旗杆上（我循着他指的方向看，尾巴确实就在旗杆的正下方）。没想到那晚上，九尾狐真来了。她一出现，藏在这里的人就从上面扔下一张大网，我当时在城楼上，看得不清楚，她好像把孩子救了出来，但逃跑的时候，尾巴被网上绑的尖刺钉在地上，为了逃脱，她挣断了尾巴，带着孩子跑了。

　　我问他，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他摇摇头，说近来总是打仗，自身难顾，记不仔细别人的事情。

　　见我投去追问的目光，他怕死，忙补充说，他只记得，那是个下大雨的夜晚。

　　我几乎在听到他的话的那一刻，就想起了那个听见女人哭泣的夜晚。我老写些奇谈怪闻，因而听说了很多怪力乱神的东西。这个“女人长出尾巴变成狐狸”的故事，和之前听说的一类名叫“妖化”的传说相近。传说是这么说的：每个人生出来的时候，三魂七魄中，一魂一魄来自上古未驯化的妖兽。大多数人选择安分做一个人，柴米油盐，生儿育女，因而那一魂一魄被剩下的二魂六魄压制，人就是人，不会化作妖怪。但总有人不安分。于是这属于妖兽的一魂一魄制住了一个人作为普通人的部分，这些人长出了尾巴，长出了脚蹼，长出了翅膀，他们或穿行于林间，或潜游于深海，或翱翔于苍穹。当然了，这些都是传说，传说在人间的作用，主要是吓唬小孩。我多次听见隔壁家陈妈妈张大娘吓唬她们不听话的孩子：你们再胡闹，上天觉得你们不想乖乖做人，就会把你们变成妖怪。对此我问过奉孝，以后有了小孩，若是小孩不听话，你会不会这样吓他们？奉孝伸一个懒腰，说这算吓唬吗？当妖怪多好，吃喝睡，不用像我这样，白天累得要死，晚上回家还得被问这种问题。上天要把孩子变成妖怪，我求天把我也变一下。从那天开始我知道孩子不能让他来带。

　　那个晚上的哭声，像是一种古怪的感召，我总觉得，这是上天让我去查探妖化传说的信号。这种荒唐的想法我不敢告诉别人，只能和奉孝说。但是我们的祭酒大人，初入冀州，北方未定，他忙于安抚流民，荡平诸郡，晚上回来，总是说不到十句话就倒头睡觉。我兴致勃勃地跟他说我的想法，而他背对我，闭着眼睛又开始“嗯”“好”“不得了”“真厉害”地敷衍。

　　自从曹操和袁绍决裂，好几年了，我随军出征，不曾有时间也不曾有闲心去写些什么。难得袁绍败逃，我得有喘一口气的空隙，兼之妖化之事，久久在我的脑海里回响。我想，我应该写些什么了。于是我和奉孝说，我要去一趟凉州，那边远离许都，皇法管不着，这些怪力乱神的故事，得以自由放肆地流传。他沉默了。因为他想起了好久之前的事。好久好久，久到我也快忘了。大概是在曹袁决战之前，暴风雨前夜的平静时光。那时候他说，等入主北方，他就死皮赖脸把活都丢给荀彧干，然后跟我离开这里，好好游玩一段时间再回来。如今袁绍已败，他却走不开。听我说要走，他沉默片刻，而后笑笑，他说，你去吧。

　　在我出发去凉州的那个早上，大忙人郭祭酒很早就起来了。他送我到府门，往我的行囊里多塞了一些衣物和干粮，想了想，他把他随身的短剑也解下来给我。再想了想，他把藏在衣服贴里的一个小护符也解下，塞到我手心。

　　他说，走吧。

　　我抱了抱他。

　　他又说，别去太久。

　　我说好。

　　最后我这一去，就是三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