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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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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日,莫流觞似乎又清减了几分。阿拾知道,自那九月初七之后莫流觞就没睡好过,饮食也少,焉能不瘦。阿拾心疼,却也帮不上忙,只能兀自焦急,向厨娘请教仔细炖了补汤给他送去,莫流觞总是浅笑着说真香啊,谢谢阿拾费心,却也只能勉强喝几口就任它放凉。阿拾默默收起只是稍稍动过的盘盏,偷瞥一眼莫流觞维维凹下的双颊,咬唇下定了决心。
满月的夜里,阿拾换上厚重的棉衣,收拾了些干粮火石,连绳索和刀锄一并打成个包裹,负在背上推户而出,离开小院时终是忍不住回头望向莫流觞的屋子,灯是熄了,不知里头的人可有真睡下。
阿拾回头,悄悄走出院门,沿着蜿蜒的乡间小路向着大山走去,没有再回首。
前些日子阿拾九找村里的长老问过,相思石,就在这大山深处,有灵兽守着的,常人所难以到达的地方。
“相思石啊,几乎是个传说了,现在没几个人相信了。”长老叹一口气,“那可是在最危险的地方,就是因为难寻,所以人们就当他不存在了。”
阿拾沉默的听着。
“你不会是要去寻罢?必定寻不见的,不小心反会白送了性命。你只是问问罢?”
“是,长老。”阿拾静静地说,“我,只是问问。”
长老点点头,眼中却有复杂的光芒。
睿智的长老,不会是看出些什么了罢?那么固执要跟随在自己身后的绢子,那个想起就让他心生歉意的清丽女孩,就是几乎是被长老硬逼着嫁给了邻村的木匠。阿拾犹能记起,出嫁那天绢子哭红的眼,还有长老向他投来的,欲言又止的一瞥。
阿拾摇摇头。他本就无意掩饰什么。至于绢子,他只能说抱歉,祝福她在另个地方能找到真正的幸福。
山路渐陡。虽是秋深,山上树木依然葱茏,阿拾手中的火把也照不远。寒气侵体,阿拾紧了紧衣领继续向大山深处走去。
直至东方既白也不过翻了一座山头。目的地犹在远处。这一夜静得不寻常,兽声鸟鸣也少,仿佛天地都陷入沉眠,若非月轮依旧西沉,阿拾真要以为时间都静止了。
“翻过那座大山,再走过那片谷地,还要渡过一条大河,大河彼岸是沼泽,沼泽深处有密林,传说中相思石就在那林子里。”
阿拾记得长老的话。
“得见灵物得论一个缘字。纵然跋山涉水到了相思石的所在,也未必能找得到。若有缘得见,也远不到成功。小心,凡灵物必有灵兽看守。这一关,最是难过。”
阿拾抬头遥望,山谷深远几乎望不见头。火把烧尽了,好在,天也亮了。
“再之后,就没人知道会发生什么了。有多少年了,五十,还是一百?再没人带回过相思石了。”
阿拾低低的笑起来。也只有自己这个傻瓜,会甘愿冒这个险来寻这传说之物罢?可是自己还觉得,十分值得呢。
果然是傻瓜啊。
三日四夜,阿拾终于到了长老口中的沼泽。阿拾本没想到会用这许多时间,干粮吃完了,好在有山果可食;寒衣刮破了,好在有火堆取暖。总算没遇见猛兽毒虫,走得辛苦,却还平安。
只是不知,公子在家中怎么样了。阿拾忽然不在了,多少会有些着急的罢?可有好好饮食,好好休憩?对不住啊公子,阿拾不在身旁侍候,定给公子添麻烦了罢。
阿拾以手遮阳,眺望向沼泽深处。云遮雾绕实在看不分明,阿拾也不着急,挑了块干净地方坐下来,取出路上摘得的山果吃了些,休息足了才上路。
沼泽不比寻常地,深一脚浅一脚实在难走,从小在山野间长大的阿拾最是明白的,若一脚没踩好就可能陷入淤泥里头再无脱身的希望。阿拾走得小心一步也不敢疏忽,深秋的天气里竟出了一身汗。
艰难地跋涉了两个时辰,却只走出少许地,眼看日头都要落了。阿拾不敢停,他晓得山间的秋夜最是冻人,任它日里多暖和到了夜间就是不结霜也寒气侵人骨。沼泽尤其如此,他又是一身水湿,一停下来可不成冰人了么。
只是一日辛苦,阿拾早已倦了,浑身骨头也好像粘结在了一起,动一下就咯咯作响,酸痛不堪。但他不敢有一丝懈怠,唯恐那守着灵石的异兽会在下一刻出现。
残照清空,偌大的沼泽地里却是如死的静,就是一声鸟鸣几响猿啼也不闻。阿拾深知有异更是不敢放松,只觉得五感仿佛被无限的放大,就是数里外两片树叶摩擦的响动也听得到。
阿拾错觉自己是一头兽,时时警惕着潜伏的危机,借由微风带来的讯息,立起了浑身的毛,伺机而动。
可是阿拾终究是人不是兽。真当那巨兽凌空猛扑而来时,阿拾还是慢了一步。没有想象中的腥风,伴着奇异光芒而来的反而是花木的清香,阿拾在感受到剧烈的疼之前,最后一个念头是,灵兽不愧为灵兽,果然和凡物不同啊……
之后,痛就成了唯一的感觉。阿拾有一瞬间脑中一片空白,铺天盖地的血红,然后,眼前就只余无尽的黑。
相思石……还没寻到呢……
莫公子……对不住啊……
转醒时,阿拾怔忡了许久。实在没想到,竟然还活着啊。阿拾试着动动身子,果然还是钻心的疼。眼前是墨色的夜幕,十六月满,星子在如练的月华中也显得有几分暗淡。
阿拾浑身冰冷。夜半的朔风如刀,一刀一刀凌迟着他浸透水的单薄身体。阿拾努力转动头,目之所及尽是无生气的荒芜,别说灵兽,就是耗子也不见一只。
相思石,自然也不见踪影。
伤口血还在流。阿拾知道这样下去他必死无疑,勉力撑起身子来,忍着痛四下检看,肩上撕了个数寸长的口子,血流如注。阿拾咬牙坐起,撕了里衣草草裹住伤口。血犹不止,阿拾狠心抓起一把绵密的淤泥硬塞进布条里,顿时如火灼般的疼,血总算是止住了。
阿拾平躺下来等眩晕过去,待得眼前重又清明再度坐起身来。环顾四周,许是习惯了这无际的夜色,眼前不再是一片黑。在那沼泽更深的地方,似乎隐约有幽光明灭,阿拾定定神,果然是昏迷前所见得光芒。
这必定就是那灵兽了罢。经此一劫,阿拾无论如何也不敢贸然前去,歇了一会儿才匍匐下身子向那幽光爬去。至此阿拾已不敢奢望能凭武力搏过那异兽,只求能稍稍找到一丝空隙,好让他能潜入沼泽深处,去寻那相思石。
只是生为凡人,要躲过灵兽耳目实在困难。阿拾第二次被掀到地上动弹不得时不禁苦笑。阿拾果然是傻瓜啊,仅凭着一股血气就冲了过来,不知己不知彼,自然百战百败。所幸那灵兽似乎无意杀生,虽是弄得阿拾一身的伤,毕竟还留得他一条命在。
只是寻不得那相思石,阿拾纵能活下来,又有什么意义。
阿拾闭上眼,只觉得顺着伤口流出去的不仅是血,还有他卑微的生命和希望。
绝望了……么……
怎么能够?都已经到了这一步,又怎能轻言放弃。这是阿拾,唯一能为公子做的,怎能半途而废。
阿拾狠狠咬住下唇,血丝溢出,浓重的血腥味让阿拾清醒不少。
怎么办?硬攻,自是不能。智取,对一头连长相都不知道的灵兽,要怎么智取?阿拾从没像现在这么恨自己的无能,若阿拾能再强一些,再聪明一些,就好了。
阿拾低低的笑起来,勾起浓浓的鼻音,只是泪,还是流不出。低沉的带苦意的笑在空旷的夜空里有几分凄厉。阿拾忽然止住笑,直直望向那隐约的幽光,目光炯炯。
仿佛抛弃了什么难舍的重担一般,忽的沉着下来,竟如重生。
哪怕只是无力的人类,如果抛弃一切顾虑定了决心,也能爆发出无穷力量来。阿拾站起身来,虽然还有些失血过多的眩晕,但是却觉不出一丝疼痛来,浑身的意念都集中在远处的异兽身上,手脚莫名的有了力气。
如果有人在场,定会被阿拾的神色震慑住。那是连命也置之度外的决然,坚定如铁的目光中,竟然透出一分死气。
不怕死,最可怕。
阿拾缓缓朝那幽光走去,一步一顿,非关伤痛,只是浸透了执著。庞大的异兽正面对他,不进不退,只是龇牙警告这浑身浴血的人类别再靠近。阿拾脚步虽慢却毫无停下来的意思,双目已然失了焦,只能瞧见那金色灵兽越来越狰狞的脸,再无其它。
阿拾已无力再想别的什么,满眼惟余灵兽模糊摇晃的重影,一心只想击倒这如山巨物,然后,然后……
然后什么呢……是了,然后就可以拿到相思石,赠给公子,好教他拿去作那个人的生辰贺礼。
好教,公子高兴。
阿拾弓起背,如备战的兽般压低身体随时可以扑击。喉头颤动着发出咕噜的闷响,连瞳孔也似乎变得如兽般细长。
阿拾脑中一片空白,身体完全听任本能指使,扑窜跳跃,击打撕咬,都在阿拾自己都未意识到时就完成,不过一瞬,仿佛千年。
尘埃落定时,阿拾站着,灵兽倒下了。
没人能做到的。就是阿拾再来一遍,也未必能成。
但是这一次,阿拾成功了。
阿拾木然立着,半晌不曾动。心中没有喜悦也没有激动,只有一片空白。久久,才恢复清明。
成功了?
成功了。
阿拾忽的脱力,坐倒在湿冷的地上,仰头向后倒去,浑身的疼这时才浮现出来,疼得撕心裂肺。阿拾张开嘴想笑,却发现自己只能发出低沉的气声,喉口满溢血腥。
然后阿拾,就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