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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盈虚无处问乾坤 ...

  •   过了武城县,离临清便只剩半日路程,钱士升独坐在窗边,见一轮明月吊在云外,又听漕河上波声渺渺,不由睡意全消,从箧中取过一册周濂溪(1)的《太极图说》,近着窗扃自看起来。
      “抑之......”翻书声将打着铺面睡在地下的钱文祖一惊,起身见状,忙替他披了条厚棉褂,笑道,“听见响动,我还以为白莲教打来了......老夫人吉人天相,自有神佛襄助,春寒料峭,你也千万保重才是。”
      “伯章老弟,仆实是无心睡眠啊。”他将书本合了,置在箱奁上,叹气道,“母亲重病,仆尚可以求良医、寻良方、购良药,可眼下......朝廷、社稷害了病,施救的医士却在病榻之侧殴作一团——”钱士升深吸一口寒气,只觉通体生冰。
      这艘大蓬客船吃水不深,只建着两个小舱,一个由船家自住,钱士升腿脚不便,因使半两银子租下了另外一间。舱内十分逼仄,只置着一张线床,一方短桌,钱文祖只得披着毯子屈身坐在矮凳上,将窗外望着道:“去岁闹起来的白莲妖贼(2),对山东一省为害甚巨。看看沿途这些镇甸村落,一年的光景过去,都是待兴之貌,这还是地近漕河,得了些转运之便的缘故。”
      “老弟说得不错。”钱士升点头道,“太史公云:齐鲁之国,其人怯于众斗,勇于持刺,故多劫人者,大国之风也。此次幸得赵中丞(3)坐镇调度,才不曾酿成大祸。”
      钱伯章欲作冷笑,又想起身在船舱之中,只低低说道:“圣人的乡里,礼教的道场,竟养出这么些剪径的强人,真是何其荒唐。”
      钱士升叹道:“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便是孔孟之乡,其民也断不能拿圣贤的道理架锅造饭。百姓吃不饱,官吏不思劝农、赈济,反而层层逼迫、重重榨取,今日不反,明日不反,将来总有一日会反。”
      “抑之!”钱文祖顾不得隔墙有耳,起身惊声道,“我竟不知道,如今你抱着这般念头!”
      “仆为何不能作如是想?”钱士升眼望着云间圆月,苦笑道,“吾此次挂冠回乡,便只愿奉养老母......以终天年,再往后......便做个医士罢,兴许连医士也不做,每日饮酒、读书,想来也有些趣味。”
      钱文祖激动道:“抑之兄执意如此,则国事不可救矣!”
      “国事——国事轮得到我这个清翰林去救么?”钱士升心中委愤,不由抢道,“伯章,翰院中储材养望,至少也是十五年功夫,十五年后,吾寿数已有六十了。”他伸着两个指头,“花甲之年,还能谋成几事?吾不求金瓯覆名、入阁拜相,只想稍庇天下寒士,竟要生生等上十五年。”
      钱士升说得情动时,目中早已含泪,向北一拱道:“先帝隆恩,点了我做头甲状元,可我却情愿吊个三甲的榜尾。使我去贵州、去广西做个知县,也比枯坐在玉堂里修书作文强上百倍。”
      “抑之老弟——”眼见钱士升说得情难自已,钱文祖素也知他抱负不舒,心生沮意,急忙劝慰道,“何出此言啊?你是国士,一身经天纬地的本事,岂能用在一个小县上?若你真由此而生出退意,岂非告诉世人,朝廷抡材大典选出的,竟是一位许由、巢父那样的逊游之士,这不是寒了圣上与天下士子的心么?”
      “吾自今年来,苍苍者或化而为白矣;动摇者或脱而落矣,毛血日益衰,志气日益微(4)。悠悠众口,笑骂便由他笑骂罢。”钱士升扶额道,“是谤是誉,仆也无心计较了。”
      钱文祖闻言,面上也有些哀色,嘴上却勉力宽慰道:“也好,朝廷眼下党争成风,你老兄向来又好个仗义执言,待在京里,指不定何时捅破一片大天来,倒让老夫人牵挂忧心。皎皎者易污,老弟抽身在外,反能全个清名,将来未必没有东山再起之日。”
      钱士升默然片刻,道:“未来不可招,已过那容遣(5)。以后的事,自有以后的说法。”他取过书卷,借着月色又看起来。
      “既然挂了冠,何必拿这些消遣。”钱文祖将他手中书本抽了,自取出一个漆红瓷坛拍了一拍,笑道,“耐可乘明月,看花上酒船(6)。十二年的绍兴酒,你我同饮,何如?”
      钱士升心头一轻,道:“欲去不得去,薄游成久游(7)。老弟的酒倒真令吾有季鹰之思(8)了。”
      “同饮同饮。”钱文祖用手巾将两只瓷杯擦了一擦,便开了坛口分斟,舱中酒香四溢。
      “好酒。”钱士升闻见酒香,神思一振,举杯尽饮道,“伯章,还记得从前在书院的时候么?有一次入了夜,咱们一块儿,躲在西墙根那棵梅树底下饮酒。”
      “人皆讥嗜酒,我独爱忘怀(9)。旧事旧情,想忘也难。”钱文祖嘿然,“先生足足打了我二十下。真不成器。”
      “想当年议论时事,臧否人物,你钱伯章可是出尽风头。”钱士升持杯笑道。
      钱文祖赧然道:“少不经事,少不经事——”
      酒过三巡,二人天南海北聊得兴起,舱外却走进一个人来。钱士升定睛看时,只见那人生得瘦瘦高高,套着一领灰布直身,头顶一扇径有二尺的竹笠,将面孔遮了,只露出半个下巴来。
      “这位朋友,深夜相寻,有甚急事么?”他认得这是从通州上来的船客,自登了船便没摘过那顶竹笠,白日里并不走动言语,只是独坐一角。他心里只道是位狷独的高士,却不承想这高士竟在半夜里前来说话。
      “老秀才。”那青年人压低声音,“你的酒卖也不卖?”
      钱士升一怔,自看了看身上襕衫,笑道:“这酒是吾好友手酿,朋友要买,合该问他才是。”他指了指钱文祖。
      钱文祖微有醉意,闻言道:“朋友若是知酒、爱酒之人,某也不要你的阿堵物,取大杯来与我等分酌便是;可足下要是拿它解渴润喉——千金也不卖。”
      “好个千金不卖。”那人冷冷笑了一声,“十年的善酿,用的是五年的元红,老冬烘,我说得对也不对?”
      “正是,正是。”钱文祖转惊为喜,当下便再取一只瓷杯。道:“适才冒犯,朋友如不嫌弃,还请同桌共饮。”
      那青年却自腰间取了个葫芦,说道:“某从不与人同饮,你只管开个价钱就是。”
      “既是知酒之人,老冬烘也不要你那两个钱。”钱文祖将坛子推了一推,“自便吧。”
      “多谢。”那青年伸出一手提住酒坛,往葫芦里倒了约摸半斤,饮了一气。
      钱文祖笑道:“老冬烘这酒如何,合不合你们苏州人的口味?”
      “好酒。”青年不阴不阳地轻笑一声,打拱道,“二位,搅扰了。”
      待那青年退出舱去,钱士升不由道:“奇人也。”
      “有甚奇处?”钱文祖再斟了一杯,道,“既然有喜欢聚饮者,那便肯定有人酷爱独酌......饮酒饮酒,所重者乃是一个饮字,似抑之兄琼林宴上......房师、座主,一轮轮敬下来,背痛腰酸,反而失了饮酒原义。”
      “我知伯章兄才干不在我钱士升之下——”
      “打住——打住——”钱文祖抬手道,“咱如今就是个买卖人,老兄休要这么编排我。”
      “编排二字从何说起?”钱士升道,“当初在书院时,谁人不知你钱伯章的大名,夫子还以你做诸生的榜样,说你堪与顾叔时(10)为双璧。”
      钱文祖将瓷杯重重一顿,黯然道:“我若为顾叔时第二,还能活到今日么?”
      “也是——”钱士升苦笑道,“时过境迁,不提也罢......还是喝酒吧。”
      “这才是正理。”
      饮了两巡,钱文祖已醉了六分,又觉口中无味,因此强唤起船家,煮了些鱼羹来佐酒。钱士升连日来心中郁闷,便也埋头多饮了几杯。一直饮至初更,钱文祖方才意足,在地铺上和衣睡了,钱士升仍没什么睡意,依旧借着月色看起书来。
      待到二更时分,月亮望西偏去,钱士升收起书,正要歇息,却听岸上马蹄隆隆,心中不由打起鼓来,欲叫钱文祖起身时,忽见一只巴掌大的搭钩飞扣窗舷上。十数个响马打着呼哨,将鞭花抽得震天地响。
      钱士升连忙推了钱文祖一把,跟即拄着手杖步出小舱外,惊声道:“诸位快醒醒,响马来了!”大蓬船自通州起缆南下,到沧州地方已坐了二十人有余,这些人俱都躺在阴冷的大舱之中,此时纷纷为他唤醒。几个士子模样的后生将儒生剑抽在手里,厉色道:“贼来杀贼,有何惧哉?”
      钱士升平生佩服者,无过山农先生颜钧(11),其人亦儒亦侠,能文善兵,他打量几个儒生一阵,心内顿生欣赏。
      “大王有令,跳水的一刀两段,听话的人财两全!”
      推窗看时,只见十数个马贼明火执仗,一面朝船上喊话,一面挽住钩索,策马将蓬船拖到岸边。
      “几位相公莫慌,莫慌。”船家是个四十出头的汉子,面貌寝陋,短小孔武,将那几个士子劝住,“这地段上的强人俺都曾拜会,三节两寿时并不曾短了他们的供奉。靠上岸后,众位只待在船上不要走动,俺自去与他们分辩就是。”
      船公唤来浑家吩咐几句,便独自上了干岸。钱士升从窗舷偷望,见他如跪官一般磕头时,不由得又生出伦常倒错之感。钱文祖还未醒酒,躺在地铺上说着梦话,大略是些匹夫行酒时嚼的荤令,实在不堪入耳。
      钱士升将毯子替他揶紧,再看岸上时,却见船家放腿朝船上奔逃而来,贼首擎着弯刀拍马赶至,一刀将他人头砍落在地。
      众马贼见状,登时一阵怪叫,又朝着蓬船齐声呼道:“下船,下船来!”

      注:
      (1)周敦颐(1017年-1073年7月24日),原名敦实,字茂叔,后避宋英宗讳,改名敦颐,号濂溪,学者称濂溪先生。道州营道县(今湖南道县)人,北宋官员、学者,是北宋宋明理学理论基础的创始人之一。
      (2)天启二年五月丙午日(1622年6月19日),白莲教首徐鸿儒在郓城举旗反明,自称中兴福烈帝,年号“大成兴胜”,当地农民“多携持妇子、牵牛架车、裹粮橐饭,争趋赴之,竞以为上西天云”。义军头带红巾,先得巨野,渡京杭运河,攻占滕县、邹县,袭击曲阜。十月辛巳日,朝廷派军镇压,徐鸿儒被自己人出卖,被官军俘杀,起事失败,是为明末民变先声。
      (3)赵彦(?-?),字毓美,陕西延安府肤施县人,军籍。万历十一年(1583年)癸未科会试第一百四名,登三甲第一百零四名进士。为人有筹略,晓畅兵事,光宗年间,以右佥都御史巡抚山东,并在天启间平定徐鸿儒之乱,后代董汉儒为兵部尚书。
      (4)出自韩愈《祭十二郎文》。
      (5)出自苏轼《明日,南禅和诗不到,故重赋数珠篇以督之,二首其一》
      (6)出自李白《秋浦歌十七首其十二》
      (7)出自李白《秋浦歌十七首其二 》
      (8)典出《世说新语笺疏》中卷上〈识鉴〉:张季鹰辟齐王东曹掾,在洛见秋风起,因思吴中菰菜羹、鲈鱼脍,曰:「人生贵得适意尔,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遂命驾便归。俄而齐王败,时人皆谓为见机。
      (9)出自宋张尧同《嘉禾百咏其九十一 刘伶墓》
      (10)顾宪成(1550年-1612年),字叔时,号泾阳,直隶无锡县(今无锡锡山区张泾镇)人,明朝政治家、思想家、学者,重建东林书院,在野评议时政,广受支持,人称东林先生,为东林党的创始人。官至吏部文选司郎中,天启初年,赠太常寺卿。后来东林党争爆发,被魏忠贤阉党削官。崇祯初年获得平反,又赠吏部右侍郎,谥端文。
      (11)颜钧(1504年-1596年),字子和,号山农,又号耕樵,明代江西吉安府永新县三都中陂村(今日江西永新)人。泰州学派的重要代表人物。自幼体弱,智慧不开,被当成痴呆儿。十二岁随父在常熟学宫读书。二十岁以后家贫而废学。不久接触王阳明的《传习录》。由徐樾介绍到泰州王心斋门下,受传“大成仁道”,人称“嘉隆江湖大侠”。嘉靖十九年,王艮卒,颜钧为其守墓三年。嘉靖二十五年,在江苏扬州、泰州等地传道,后因思想过于激进,被朝廷逮捕,发配充军。有《颜钧集》传世。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盈虚无处问乾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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