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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公主与悍匪(四) ...

  •   天地浩渺,暮野四合,暗沉沉的天幕上压了一层又一层沉重的云,将最后的星月光亮也遮蔽殆尽;脱木尔河前的旷野上散落着零星的营帐,其间还升起了丝丝缕缕的炊烟。

      这些烟孤魂野鬼似地飘着,升入半空,又归于虚无,不远处深黑的夜幕里,似乎有匹马呛了点烟进去,遂不轻不重地打了个响鼻。

      马的主人皱了皱眉。

      “派人探过了没有,”右谷蠡王用拇指按了按鼻子,颇有些不耐烦地甩了甩头:“没有问题就冲锋,草原夜里太冷了。”

      “大,还等什么探子?你也瞧见了,荆人像绵羊一样软,我们又为什么要在这里干等?”

      右谷蠡王身边的年轻人打马凑到他身边:“大单于最不重视我们这一支,才让我们出来做这种下等围剿的活!早些杀光就回去吧,杀几只荆羊,又有什么难的?”

      右谷蠡王胯|下的战马踱了踱步,马鞭在他手中被拎成一个卷,漫不经心地指向了前方灯火通明的荆人营帐:“吾儿说得对。你看,荆羊们虽生了许多火,动静却不大。”

      年轻人赤着上身,从鼻子里哼了口气答道:“自然是荆羊想装人多吓唬我们!”

      不远处,一名身披黑羊皮的匈奴大汉朝着他们策马奔来,速度虽快,却因为马蹄被包裹的缘故,几乎不发出任何声音。

      便是方才他们派出去的探子。

      匈奴大汉到得近前,下马单膝行礼:“谷蠡王!荆人营地虽大,里面却只有百来个人,且都是很瘦小的奴隶!”

      百来个人。

      还都是奴隶。

      五里之外,塔汉山下,何三刚刚安顿好自家的大批人马,独自踏上山腰;他远远看着远处营帐地明亮的火光,一双手交握起来,掐得死紧。

      “老顾真是疯了。”他汗水流了满脸,尤自紧张不觉:“千里迢迢过来不就是为了抢亲么,如今竟然又真的把芸殿下丢在那里送死!”

      暮芸在成为辅国帝姬之前,在大荆朝就靠四个字闻名——骄奢淫逸。

      她前半辈子干过最苦的活恐怕就是祭天的时候得亲自挑一盏灯,平日里瓜果若是不处理就端到她面前,恐怕暮芸都不认得那是个什么物。

      总而言之,乃是个手帕掉在地上都不会亲自去捡的主。

      叫这么个娇柔的美人去对匈奴蛮子,老顾这心该不是石头做的吧!

      不过……

      何三想到这里,眼前忽然毫无预兆地闪过了三年前他在死人堆里捡到顾安南时的情形。

      那时的顾安南满身黑灰,一身死寂,以他那副尊容,与其说是个人,还不如说是一摊烂肉。在距离死人堆不远的地方,成群的野狼亮着通红的眼,对着仍不肯松开刀的顾安南发出威胁的低吼,仿佛只等着这男人咽下最后一口气,就要扑上来将他啃食干净。

      何三花了天大的力气才将顾安南带走,又花了整整六个月的时间,才让他勉强有了个人形。

      后来那么多的时间里,何三问过很多次,问顾安南究竟是如何从大内禁军统领落魄到了这个境地,顾安南却绝口不提——只是在某个他昏昏发热,险些见了阎王的晚上,何三从他口中听见过一声很低很低,如同叹息般的呼唤。

      “阿芸……我疼。”

      那时他伤心欲绝,病中破碎的目光,简直让何三这个外人看了都忍不住心疼。

      阿芸。

      应该就是,芸殿下吧。

      可若真的是心心念念,无论如何都忘不了的人,如今又怎么真的能舍得让她自己赶赴这样的死地?

      何三不明白,他只能跟着忧心。

      “帝……云二姑娘要的东西都给送去了没有?”他抓过前来汇报的副将:“可千万给她准备全了!缺什么你就赶紧说!”

      副将将腰上别着的木板扯下来,上面是用炭条写得几排小字,面色古怪道:“倒是不缺啥,但是用这些破东烂西真能退敌吗军师?”

      何三抓过木板一看——

      不要粮食,但运粮食的大车三十辆;不要弓箭,但要走了他们顾大帅囤了两年多的全部烈酒……另外还要一些烧火做饭才用得上的铁火钩?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她连个正经武器都没要?”何三道人急得汗珠啪嗒啪嗒往下砸:“这这这!”

      副将也挠头,诚恳地指着脑袋问:“这姑娘长得好看,但该不会是个疯娃吧?”

      “是有点疯,”何三看向远处即将迎战的百奴营地,觉得舌头都有点发麻:“不管了,如今也没有别的办法,死马就当活马医吧!”

      副将咋舌:“这么好看,又年轻,要是死了也太可惜了。”

      何三捧心道:“……我就是怕她死啊啊!!!”

      除了栾提顿带来的生死威胁外,最令他忧心的就是暮芸的身份——

      毕竟这位帝姬对于今日的大荆百姓来说,其重要性已经远超一位寻常的长公主了。

      三年前,若不是帝姬带着人死守长安,以命相搏,只怕半个大荆的百姓早已成了坟下骨,土中魂;到了现在,更是人人都知道,这位娇生惯养的殿下,到底是为了什么要去荒蛮的边塞和亲。

      是为了这个守不住的天下。

      也是为了天下里必须被守住的生民。

      是以在中原大地上,几乎所有能喘气的人都念着芸殿下的情,都承她的好——如果暮芸真的就这么糊里糊涂地死在了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若是瞒住了还好,若是瞒不住,又或是被有心人传了出去……

      只怕,他们这一支起义军,就要成为天下的罪人了。

      所以关键的问题就在于,带着一百个奴去做诱饵的芸殿下到底能不能活下来!

      “一百弱奴,”何三整个脊背都在发寒,目光死死盯着远处的营帐,喃喃自语道:“殿下啊殿下,你怎么敢啊。”

      营帐地。

      “士兵们”围着篝火而坐,各个将后背绷得死紧。他们似乎也感受到了来自身前和身后黑暗里的目光,各个面如土色,仿佛已经被黑白无常的追魂幡套住了脖子。

      “是马蹄声,马蹄声!”最前方的一处篝火边,一个“士兵”抖着嘴唇要站起来:“我从小长在大漠里,绝不会听错!匈奴人要来杀我们了!跑吧!别信那些准备,难道凭我们还真的能……”

      这“士兵”忽然停住了口。

      他看见了从营帐里走出来的娇小人影,触及她目光时,竟是下意识地低下了头。

      明明是那么柔弱娇软的美人,却偏偏有令人不敢直视的威势。

      又一个“士兵”站了起来,这次却是个熟面孔——正是险些抽花了暮芸脸的柳四娘!

      “小娼妇,你他娘的跟三当家点名要我过来,是不是就想拉着我一起死?!”柳四娘愤然起身,腰间的鞭子晃来晃去:“真是个毒妇!”

      暮芸看着她,忽然感到有点好笑。

      “你要是真不想来,难道我还能为难你不成?”暮芸一指脱木尔河的方向:“想走便走,荆人里有坚强的,自然也就有软弱的,你若害怕,我不怪你。”

      柳四娘安静了一瞬,而后冷笑着啐了一口:“就算你不提,老娘自己也是要来的。我儿子死在了匈奴人手里……血债血偿,只要今天能拉着一个垫背的,那就算赚了。”

      最开始那腿软的士兵听了这话,却突然大嚷起来:“你想报仇,我可不想!我要走了!”

      他这么一喊,登时人心浮动,隐在人堆里的少年姚谅有心帮暮芸说几句话,却嘴笨得不知该如何开口:“云姑娘都带咱们做好了准备!说不定能挺一挺呢?”

      腿软士兵几乎带了哭腔:“谅小子啊,快别做梦了!多少将军都打不赢,凭咱们这些弱奴能有什么胜算?!”

      眼看着许多人起身想跑,暮芸却笑着拍了拍手。

      “都走吧,别害怕。”她施施然地站在原地,将被风吹乱的头发捋到耳后:“反正这里是平原旷野,匈奴骑兵来了,追着杀更带劲。”

      不过是轻描淡写几句话,原本想跑的人却都不动了。

      “跑,不过是死得更快,”暮芸淡声道:“还不如留下来堂堂正正地站着死——说不定,还能有个一线生机。”

      无边的夜幕,正如无边的海洋,沉寂鬼魅,深不可测;这带着光亮的营地就像是茫茫大海上的一叶点着航灯的孤舟,虽然前途莫测,却也是他们这一百弱奴唯一的依靠了。

      在场所有人,都感受到了一种来自命运的寒意。

      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没有读过什么书,不懂得什么叫背水一战,什么叫破釜沉舟;但人走到了这样的境地,有些道理自然而然就会懂。

      狭路相逢,勇者未必胜,但懦夫一定死。

      暮芸还穿着那身破烂的红衣,却已经在这喜庆的嫁衣外套上了冰冷的铠甲:“从前没有人战胜过匈奴,不代表之后也没有。”

      谁都有可能是开创历史的英雄。

      那么,为什么不可能是你和我呢。

      不过寥寥数句,暮芸已经看见,这些今日午间才第一次拿过兵器的奴隶们,已经渐渐挺直了脊梁,眼中从恐惧和绝望,变成了绝望和愤怒,变成了想要活下去,又或是想要站着死的愿望。

      但她知道这并不是因为自己这番所谓的“演讲”,是因为他们虽然是奴,但更是荆人,更是柔弱却不曾屈服的中原之兵。

      不远处的黑暗里,右谷蠡王听了探子的回报,大笑出声;他竟是不屑遮掩,改变了原本的突袭计划,直接大咧咧地带着人走了出来!

      右谷蠡王拍了拍他儿子的肩膀:“出发前,大单于竟还说什么这支起义军不是寻常荆人,反复告诫我千万小心——哈哈,他懂个屁!我带了我最好的兵!难道三百天汗骑兵,还能输给一百个荆奴不成!”

      “大,你忘了?栾提单于被荆人抓走过,他当然害怕!”右谷蠡王的儿子口中发出嗤地一声,横过弯刀,在自己精壮的臂间一擦:“父亲且在此处等待,夜风吹到那边山顶时,我便回来!”

      右谷蠡王的儿子名叫豁延,在栾提顿单于回归草原之前,他原本是匈奴年轻一代里最被看好的领主候选人,然而栾提顿就如同天上的太阳,他一出现,豁延这颗“星星”自然便黯淡了。

      豁延压着这口气,已经压了太久。

      他正需要一场痛快的杀戮来平息他翻滚不息的血夜,这群荆羊能死在他豁延的刀下,也该感到荣幸了!

      “随我冲锋!”豁延眼中冒着嗜血的兴奋光芒,灼热的鼻息如野兽般向外喷出,他提跨驱马,手持弯刀大吼道:“若有荆女,大家享乐!”

      三百多匈奴骑兵跟在他身后,发出野兽般振奋的嘶吼,他们就像是夜幕里冲出的贪狼,牙尖爪利,贪婪的口涎还带着腥臭之气,有种近乎原始的凶蛮。

      匈奴骑兵来得太快了。

      快得就像是一片沉甸甸的黑云,以万钧之势向着孤岛般的营帐地飞奔而来!如同从天而降的巨石,如同避无可避的劫难。

      豁延的马蹄,距离营帐地只余不到百步。

      这一刻,时间仿佛被拉得无限长,天幕中轰然一响,云层中闪过一道通天彻地的怒雷;耀目的白光闪彻天地,在雷声即将炸响的瞬间,这天地竟有那么一瞬,静得令人胆战心惊。

      砰——

      砰——

      几乎所有人,都听见了自己猛烈的心跳声。

      这一刻,豁延忽然在冥冥中感受到了一点不详的预兆,他说不清那是一种什么感觉,仿佛是沉默的天神正在触碰他。

      豁延不知道的是,这种“天神”,就是中原人所说的命运。

      “冲锋!”豁延只能用尽全身力气去抵抗这种不安,他厉声大吼:“杀光荆羊!”

      他的马率先踏碎了营帐地的木栏,几乎是畅通无阻地闯入了这密密麻麻的营地中,可就在他冲过最前面一排的营帐时,他忽然感受到了来自身后的注视——

      豁延看见了一个女人。

      她站在营帐后,手中不知按着什么东西,忽然对他莞尔一笑。

      “你好呀,蛮子。”

      女人手腕一抖,露出了营帐下的东西;就是这个瞬间,豁延忽然感到胸腔一凉。

      那女子对他笑道:“来生见。”

      艳盖万物,美如蛇蝎。

  •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顾哥:“我是个没有感情的政客,只是单纯地想利用她,时机一到就会残忍地将她杀掉。”
      半个月后:“我是个没有感情的政客,只是单纯想利用她。”
    两个月后:“我只是个没有感情的……”
    半年后:“我只是个……嗯?阿芸你饿了?我给你下碗面吃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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