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欺》石泉芜

14、第十四章

　　初来乍到，不了解港城的城市布局，我只知道昨日自己由父亲带着在城市里穿行。我被眼前的光鲜景物晃花了眼，辨不清方向布局，不知怎的最后驶入半山上的住宅区。
　　住宅与山下喧闹的市区颇有一段距离，我于夜间在二楼窗口远眺，近处是一片昏暗的山林，覆盖半山，作为高级住宅区的守卫，将外界一切的芜杂与喧嚣隔绝在枝叶交缠的屏障之外。夜来凉风吹动树影，璀璨灯光在山脚下摇曳，车流于道路间蜿蜒，汇聚为荧光的河流。我对着那陌生的夜景，独自欣赏了许久，我觉得这一切离我好远。
　　今早宋镇海领着我出门由半山别墅下来，走不多久便到了都市中最繁华的中心商圈。我这才领略到父亲房子所在地段是如何之好，喧嚣被挡在门外，繁华又能纳入眼底。
　　既然是商圈，功能上脱不开购物、休闲与游乐，弟弟表现得像一个贪玩的孩子，虽然肩负着带我游览的任务，却也想遂自己的心愿，纵情玩乐一番，走马观花逛逛便要往某座综合体进去。
　　我却停下脚步，对不远处的建筑物端详起来，这座由名设计者设计的极具现代感的建筑，线条简洁，极富张力，在撑开空间的同时吸引着视线投向那边，我想要走过去看看。
　　对宋镇海而言这些东西即便再刺激眼球也已见怪不怪，与之相比还是吃喝玩乐实在。二话不说，拽着我进里面享受缤纷一日。
　　“别在外面愣着，咱们还是快点进去吧。那就是一座艺术馆，要的话我们等一下再过去，先跟我来这边一下。这里面才好玩。我说的是实话。”
　　我于这个城市而言，还只是陌生人，有太多空缺的经历需要填补，对宋镇海的提议我选择妥协。
　　宋镇海显然是常往常来，对里面的布置熟稔极了，每到一层都向我指出有什么好吃，好玩，好看的东西。间或还讲上一段自己的轶事，兴之所至还要到某家店里看看，嚷嚷着要买，要玩。我跟在后面，倒像是陪宋镇海来游玩。反正，半天下来，走了许多地方。按宋镇海的标准而言没有错过任何一个有意思的地方。
　　许是对未知新事物的抵触，又或者初来乍到的拘谨，我对面前的一切并未感到有多少兴趣。心里记挂着刚刚那造型前所未见的建筑，上下逛完一圈，我说要离开，可宋镇海却意犹未尽模样。犹豫着不走，为此进一步扮演起弟弟的角色向我恳求起来：“我是弟弟嘛，你就让我一下再等我玩一把。”
　　爸爸的嘱托早已忘到九霄云外，此刻按需要解释自己与我的关系。
　　我对他从未有任何基于兄长的感情，甚至在他蹭至身前向我恳求的时候，忍不住以恶意揣测他在佯装无知。这种为了趁遂个人意愿而装出的亲昵令我起鸡皮疙瘩，但我无奈只得由着他，跟在后面看着宋镇海专注且激动的打起游戏来。
　　宋镇海似乎尚未完全忘记自己的哥哥与使命，在激烈的游戏过程中不时与我搭话：“哥，你要不要也来玩两把，这游戏很好玩的。”
　　我如果与宋镇海互换身份，从小生活在这里，这时候是否也能表现得同他一样举止自然。这一想法只短暂在心中出现一瞬，随即便被对宋镇海自大的小厌恶占据。出于一时的报复，我拒绝了他的邀请。即便此刻我有一点动心。
　　“不用了，我可不擅长玩这个。”
　　“哥哥你真谦虚。我不信你不会，来玩玩嘛，难道你那边真的没有。”宋镇海分神劝诱宋之江加入，以至输了正在进行的对战，抱憾道：“可恶，竟然趁我走神的时候偷袭我。”
　　我尚未发表意见，就听见身后有人喊宋镇海名字，接着一群人上前围绕着他，男女皆有，和镇海一般年纪，穿着入时，举止随意大方，看起来应该是他的同学好友。
　　“你们怎么也来这里，不是说今天你们要一起去海堤公园的吗？”
　　事出意料宋镇海惊喜问道。
　　一个模样憨厚男生未及细想便开口就在： “什么，不是你说要改地方……”
　　而后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顿一声慌忙改口：“不是，我是说你不是说自己有约吗，我们就也想来看看究竟是什么事情，难道是交女友了吗？对，就这样。”
　　显然为自己的随机应变而沾沾自喜，露出过分笑容来，再明显不过的密谋包含在里面。因为粗糙，以至于我连低级两个字都不愿拿来形容。
　　宋镇海自知这种拙劣的矫饰不能蒙蔽我，为了不给我更多时间反应其间的问题，他迅疾走到我身边，亲昵揽过肩膀：“好，既然你们诚心诚意的发问了，那么我就大发慈悲的告诉你。旁边这位风度翩翩的俊帅青年就是我哥，亲哥，你们看我们俩长得像吧。我今天专门配他出来逛逛。哥你看，这边这几个是我的同学，狐朋狗友不值一提。”
　　尴尬的话每一句都由宋镇海说出，却只有我一个人感到脸红。毕竟他面对的是熟稔的朋友，我眼前全都是初见的新人。
　　看来宋镇海在同学面前长期如此，同学们连佯装愤怒都省略，直接上来与他勾肩搭背。要他一并带着游戏，宋镇海这种人的游戏王者性格这时候暴露无遗，也不装模作样问我意见，一一答应。
　　宋镇海夸口说要带着大家一起吃喝玩乐一番，大话出口之后，才想起我的存在，意思性地问问可否。镇海身后众人眼巴巴望着我，我自然不会不识抬举地不答应。
　　我也不知宋镇海是顺水推舟还是早有算计，现在的他变本加厉要众人帮助自己，鼓噪我同他来一场游戏对决。
　　我没有理由再拒绝下去，只得勉为其难答应。宋镇海在一旁乐得起跳，身上的活跃劲头，仿佛小孩子终于求得了什么期待已久的玩具，仿佛他比我小了五年而非五个月。
　　开局之前，宋镇海在众人面前将我的游戏技术大肆吹捧一番，完全不顾我从未当着他的面打过游戏的事。
　　上手之后，果然，由于之前从未玩过这款这游戏，我连连吃瘪，引得宋镇海的同学们侧目。
　　难以置信的眼神，在怀疑宋镇海是否说了实话。轻蔑的嘴角，嘲笑我在他面前如此不堪一击。
　　宋镇海这时候得表现毫无眼力见，为自己的每一次获胜而欢呼，为我的节节败退而雀跃。同学们开始时出于关系为宋镇海加油，但战况实在惨烈渐渐也觉得煎熬。
　　“镇海，你还是手下留情吧，你这样搞完全没有游戏体验啊。”
　　我听见身后的一个女生说道，语调略微显得有些焦急。
　　仿佛才从游戏的光电幻影中回过神来，宋镇海见自己的战绩满屏红，不好意思笑笑：“呃，难道哥哥是真的不擅长玩游戏吗？可能还是因为头一次玩还不太熟悉吧。”显然他很享受此刻的胜利。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选择了一种适合自己的方式压过我一头。
　　“那我们还要继续吗？”
　　我问道，并不觉得有什么意思，也不在乎自己的战绩。
　　“要。”宋镇海在心里将游戏作为一场竞争，不放过让我在众人面前丢脸的机会：“哥哥你要加油一点，别再作弟弟我的手下败将喽。”
　　宋镇海擅自为这场游戏附加上许多意义，笑得灿烂，似乎赢得了多么了不起的胜利。刻意炮制出的天真让我有些烦躁，但还是接受宋镇海带着笑的挑衅。镇海所言非虚，我确实因为不适应且心不在焉导致连连败绩，专注在电子游戏上，宋镇海再没有轻松取胜。
　　局势拉锯，两人将需要最后一局决一胜负，不但是镇海同学连其他观众看得都屏住呼吸，在心底为各自心仪的对象加油呐喊。
　　“漂亮。”
　　一个不注意被我抓住破绽，宋镇海惜败。周围的众人忍不住叫喊起来，为胜者鼓掌，就连镇海的小兄弟都有因为看得忘情称赞起我来。众誉之盛，我也不能免俗得意笑出来。
　　“没什么啦，只是一场游戏。”
　　我对众人的包围充满抗拒，警觉地审视四周寻找脱身的空隙。不再顾及宋镇海的存在，向往人群边移动，可宋镇海的朋友们却不放过我，拉着我交流起经验。
　　其实宋镇海也搭得上虽败犹荣四字，但暗自把多余的意义押在这场游戏中，原先构筑起的胜利此刻土崩瓦解，夹杂其间与我两人共知的秘密实在太多。
　　灰头土脸，宋镇海想与我对视而不得，反觉得我对他摆出了嘲讽的姿态。
　　愤而一把甩开搭在自己肩上的手，往前走去，留在惊呆的同学与我在远处。没两步意识到自己的举动实在唐突，这才回过头来，换上之前的营业笑容：“还愣在这里干什么，咱们快走啊，往下一个目标前进。快来啊。”笑容阳光，好像是未曾生气过。
　　大家都很给面子，也像不记得这件事情一般，由着宋镇海在面前默不作声带路，脚步用力踏在地上，发泄着自己的不爽。
　　宋镇海埋头思索了一会儿，想到了另一个给我下马威的法子。扭脸笑盈盈向我提议道：“哥哥，既然来者是客，咱们今天务求让你开心。这样吧，你说接下来要去哪里玩，咱们就去哪里玩。”
　　等待着我两眼一抹黑，无奈向他承认自己并不了解港城。
　　“咱们去哪边。”
　　我伸手指了指之前心心念念想着的艺术馆。
　　宋镇海的脸一黑，其余随从者均露出不同程度的痛苦表情。
　　但宋镇海业已开口，便不会收回去，即便自己对各种馆没有丝毫兴趣，也还是硬着头皮开路。
　　如同出格的外观，艺术馆的内部结构也自成体系。不似综合体的中规中矩，艺术馆内部陈设都在追求独特的变化，都在探索建筑材料所能带来的视觉极限，巨大穹顶为视域预留下广大空间，又被极近曲折的回廊占据。穹顶之下，光影错杂，时而暴露于灿烂阳光之下，时而如行走与幽深山谷之中。回廊并不依任何可概括的规则延伸，相互间的距离也未有定数。这边厢，能够扭头看见对方墙上悬挂的展品，那边厢，却发现对方出现在自己头顶。
　　为这极富创造力的结构深深震撼，小伙伴们一改之前的痛苦，神情安稳起来。也似乎被肃穆氛围感染，凝神吸气观赏起来。或者说，只是在奇异的建筑造型之中沉默。
　　唯独宋镇海还抱有之前对我的敌意，在震撼之余，不忘抢白我几句。
　　“哥哥真的看得懂这样的东西吗，不如给我讲一讲吧。”对着面前的抽象画作看了好一会儿，宋镇海感到厌烦，伸手抓了抓脑袋，让自己清醒一些，同时也不相信我能够理解面前乱成一团的线条。
　　“看不懂。这种感觉我形容不来。”我老实回答，却仍目不转睛看着面前的画。
　　眼神漫无目的在画面上游走，似乎希望寻找到线条的起笔之处似的。我被吸引，美使人沉默，这种感觉难以向宋镇海说清楚。
　　“那个哥哥你还来，我觉得在臭屁。”
　　宋镇海觉得自己抓到了我故作风雅的马脚，对我不依不饶地挖苦起来。
　　我由着他聒噪，并不争辩。
　　不知何时起站在我二人身后观望着的李向突然开口： “我觉得艺术品，并不存在看得懂或看不懂。”
　　“啊？”
　　兄弟冷战被第三者打断，惊讶之中，我与宋镇海一齐转头向她看去。
　　面对两张长相相似，凝重与疑惑夹杂的脸，李向并不怯场，大方道出自己的理论。
　　“我一直觉得，欣赏艺术品，就像是照镜子，把自己的想法找出来。把艺术家的表达和自己的理解结合起来。本来嘛，对艺术品的评价就不是作者一个人的事情。好与不好都由不到……”
　　“真不知道，你原来也懂得这些。”
　　听得出李向的话是为我解围，宋镇海没有高兴的道理，略带蛮横打断李向的话，想着用语嘲讽。
　　“你不知道只是因为你不懂，而不是我不懂。”
　　李向并不因宋镇海的话生出半点恼怒，态度自然地顺着宋镇海话头轻而易举嘲讽回去。
　　“哼。”
　　宋镇海本就不快的面容，这下更加僵硬。
　　不等宋镇海搜肠刮肚想出什么恶毒的答语，李向伸手在他肩头轻拍以示抚慰，柔声道：“好了，也别狡辩了，你是真不懂。姐姐我带着你一起走走看看吧。”
　　语气上是询问，态度上并没有允许宋镇海拒绝的意思。
　　宋镇海无可奈何被李向从我身边支开，全程她并没有说什么，只是不经意间回头，朝我露了个轻浅的笑。
　　我对女人并无太多印象，她虽然漂亮，但在那一刻之前，她只是作为宋镇海的朋友，作为围绕他周身的诸多脸孔之一。
　　即便我与宋镇海间问题的核心并不在于如何欣赏艺术品。
　　当时的我在精神上并未虚弱到需要依靠别人才能应付宋镇海的地步，对她不请自来为我解围只是感到谢意，仅此而已。决不能预想到，这一举动为未来昭示的意义。
　　李向的话并未说错，冥冥之中却又一面镜子。只不过她错误理解了一点，无论镜子的底质如何，都只是映照对象，显示出当事人的美善或丑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