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音》盛绛河

8、间隙

　　下午是考生物，程留吃了药又买了两个面包。超市只有最难吃的肉松面包，但燕其音好像很喜欢肉松。
　　买了两个，给了一个给他，支出七块。
　　教室冷的要命，生物卷子有三十多道填空题。程留手都要冻得抻不开了，还咬着牙写完了阴间题目。分科考试其实是报得哪科就只算哪三科的分数，所以他现在写写也只是不想分数太难看。
　　“程留，选择题……选择题给我一下。”
　　程留低着头，趁于晏转身的一会儿扔了一张卫生纸过去。
　　那个女生烦人得很，九科都要答案，不给她能喊到考试结束。现在程留不禁也有点后悔答应了喻晨，本来就没那么熟，早知道当时拒绝就好了。考完了出门，水管还冻着，他坐在搬到教室外面的桌子上晒太阳，面包很干。
　　这样大的太阳，大雪一点威势不减。鹅毛似得在阳光下飘飞，像来自北国的雪精灵，灵动多姿。
　　前两天考的文科成绩已经出来了，政治84，历史79，地理92。政治选择题没错，地理也是。程留没有拿到原答题卡，老师只对了选择题的答案。尽管这样，他还是觉得分数上浮的很严重。不过，高一的政史地和以后文综根本不是一个量级，也不用太过于担心。燕其音说他咬牙咬得太紧，其实也不过是无事可做。
　　走廊这样热闹，没有人找他说话。
　　仔细听可以听见一点窃窃私语，
　　“他身上的袄子是什么牌子的啊？你们不觉得他穿的很怪吗？背后怎么还有米奇！啊我艹！”
　　“是好幼稚，怎么像女款。”
　　“不知道，你们知道唐朝吗？”
　　“他怎么了？”
　　“我觉得唐朝应该是隐形富豪，他手上的表我之前在官网看过，要好几千呢。”
　　“对了，班长说上次在老余哪里买的高仿好像开线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家里那么穷，还非要装这个比。”
　　“买鞋是附带的，他要余秋水帮忙在门卫室拿快递。”
　　“你以为余秋水是什么好东西吗？要他帮忙拿快递非要在他的微信小店里买东西。你说，他会不知道哪些人有手机吗？上次还直接点了蔡雪谈恋爱的事情，他可精明着呢。”
　　……“哎哎哎，你们别说了，人家可都听见了。”
　　“听见了又怎么了？上次唐朝不也跟着说了。”
　　人很难完全不在意别人嚼舌根的，起码程留现在就不能。他很想把背后的米老鼠抠下来，刘燕还保持着三四年前他读小学的审美记忆。虽然这不是他第一次听见这样的话，但还是莫名的难堪，人不合群的时候总归是责怪自己的。如果再勇敢一点就好了，就敢出声反驳了。都是仰寄父母的孩子，凭什么靠衣服分高低贵贱？
　　余秋水卖衣服卖鞋这事儿他一直知道，听说卖得都是a货，不过他从没买过。
　　现在在这儿耳濡目染久了，慢慢知道了什么匡威，vans，Adidas，椰子……还有Dior，杨树林，Mac……什么的，黄杏她们经常讨论。没有作业的时候，假装把自己沉浸于忙碌的状态，有意无意地接收多余的信息。自卑又敏感，自负又不甘。
　　生物考完了，下午有一个班会，三点多就应该放假了。在此之前，他又被于晏抓到办公室当苦力了。于晏没找到地理课代表，就来抓了他走。
　　办公室里有空调，没有教室里那样冷得令人窒息。就只有于晏在搞分数，她除了带六班的地理，还带七班和四班的英语。从聊天中得知，于晏其实大学学的英语。
　　“程留，把七班的语法填空改完就可以回去了。”
　　程留点点头，于晏复又想起什么拍了拍脑袋，“我记得你这次地理好像考了92吧？好像是年级最高的，不错啊。”
　　程留笑着，“我其他考的挺烂的。”
　　“我听说你英语好像有些低，确实应该再努力一些。不过，也有非常出色的地方啊。你这次肯定可以去实验班的，程留，不要把一时的短板当成终点，它也有可能变成跳板。”
　　于晏在卷子堆里抬起头，难得语气认真地对她说，
　　“谢谢你，于老师。”
　　“小事儿，反正我也在这儿呆不久咯。”于晏笑道，
　　他其实与哪一科的老师都不熟，跟于晏最大的交集就是上课回答了一些寥寥无几的问题。还都是余秋水嘱托他，不要让副科老师太尴尬，陷入无人应声的状态。
　　因为，大部分的课堂上课时间，都是死气沉沉的。
　　他走的时候，于晏塞给他一瓶温热的奶茶，说是谢谢他帮忙。难得做了件好事，心情不错。
　　家长大会开得匆匆忙忙，第二学期就要分开，他很快跟着老爸回家了。跟大多数家庭一样，在家庭教育这方面，父亲存在的身份基本就是隐形人。没有很多的交流，两个人沉默地提着行李坐公交，回家，花费一共二十。
　　到家时，家里的炭火盆烧的正热。
　　程兴国看着他沉静的脸色，两个人沉默地对着碳火，里面有一只燃烧飞舞的蝴蝶。
　　“在学校怎么样？跟老爸说说。”
　　“还行，应该能到实验班。”程留其实现在很怕跟他说话，心底是压不住的烦躁。每一次，每一次，他要求要听学校的事情，最后一定会绕到自己没用的话题上，自怨自艾地要求他要如何如何。他知道自己这样想也挺不是个东西的，可是真的，烦。
　　坐在对面的中年男人眉头紧皱，听他的话也没松口气。在火上烤的手指粗粝又厚厚的茧，那是一双做惯了重活累活的手。
　　“我是这样想的，先供你读，等你读到大学，家里也要轻松些……到时候你弟弟的学费也可以分担些……是老爸没用，如果普高就两万还可以把你买进去……”
　　没用的是我，哪里是你。
　　但他扬起笑脸，“今年考的还不错，明年分班应该可以去实验班了。”
　　“这个学校的实验班也比不上三中的零头，我听说你们年级第一在三中排倒几啊？你这个成绩能怎么不错？诶，你说你当时怎么不多考两分呢？” 程兴国叹气道，
　　程留低下头，刚刚硬挂在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
　　“怎么可能，我们年级第一满分750考了快六百多了。在三中也是排前面的，这过了去年一本线一百多……”
　　程兴国摆摆手，打断他，“你别跟我说这些，反正我也不懂。现在不管怎么样，全家的希望都在你身上，你好好读……不求你出人头地大富大贵，起码要把书读下去。”
　　“嗯。”
　　火光照着两个人低垂的眉眼，程留看着他，他看着火盆。灶房里炖了莲藕排骨汤，咕噜咕噜的香气和声音成了寂静夜里唯一的声音。冬日里的家明明应该很热闹，现在却又很冷清。
　　“诶，你待会把那两个鸡蛋吃了。”
　　程留摇摇头拒绝道，“就剩下两个，你们吃吧，我不饿。”
　　程兴国搓了搓脸，看起来很冷。
　　“老爸不饿，你们吃吧，还是长身体的时候。”
　　程留嗯了一声，心里却涌上来一种无力感。他不觉得为人父母就应该全心全意无私奉献自己，他羡慕有两个鸡蛋，你一个我一个的关系。不是你想奉献自己，把所有一切都塞给我，然后告诉我你为我做了这么多，为什么还是这个样子？
　　以前小学早上有早餐补助的时候，发了一根很香很好闻的烟熏火腿肠。他从没吃过那种火腿肠，他很馋，但是还是带回家想给他们尝尝。那个时候程兴国撇了他一眼，继续摆弄着钓鱼竿。一脸冷漠，
　　“你自己吃吧，我不吃”
　　程留很难过，那是他存了一天的心意。他最后流着眼泪吃完了，再也没有带东西回家过。
　　现在，他再也不会为这些小事伤心。蝴蝶泯灭在碳火的灰烬里，赤红的蝶翼变灰，有如一颗落寞的心。
　　夜晚，程留枕着初中留下的枕头，他爸淘汰下来的旧手机开着外放。家里没有网，手机是3G的，没有电话卡，有几十首歌。现在正在放的是许嵩的歌，缠缠绵绵的歌词，在手机自带的播放器上一句都显示不出来。
　　这个老年机唯一的作用就是放歌了，枕头底下有一本小王子。厚雪压了枯枝，门口的银杏已经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