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音》盛绛河

1、新学校

　　“那这事儿就这么说定了，真是感谢感谢！”
　　“没事儿，这小孩儿不错。”
　　“那我们就先走了啊……留步，留步。别送了哈！”
　　少年沉默地看着，跟在前面点头哈腰的中年男人身后。他生着一双圆眼此刻低垂着头，像只倦懒的猫。
　　面前是用一整面墙当监控的教务室，清晰地每个角落都分毫可见。中年男人叫程海，是程留的大伯。他们这次来是为了程留中考滑档的事情，他的分数离普高差两分。父母不同意他去职校，便求到他大伯家，帮忙把他的档案弄到了明德中学。
　　两人出了教务处，程海从包里拿出一叠塑料袋包裹的红票子。他拍了拍程留消瘦的肩膀，笑道:“我们跑了一天，都找错了人了。”
　　程留疑惑地看着他，“所以这个才是你一开始要找的人吗？”
　　程海叹了口气，“是啊，走吧，交钱去。”他仔仔细细地数了数手里的那一沓钱，“这还带着潮气，你爸的血汗钱。”
　　程留沉默着看着那沓钱，鲜红地像是从人身上剥下来的血肉。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一沓纸可以这样沉重，起码在初中的时候他手里拥有的最大数值就是压岁钱100。
　　在此之前，他从没听过明德中学，现在拿在手里的宣传册上印着花体的九千元每期。一学期九千的学费，第一年根据中考分数有减免的，加上他大伯的关系可以少一千五百块。
　　其他的五个学期，都是九千。
　　程海在外面有一个自己的小建材公司，他是很健谈很能说的人。
　　“你成绩怎么样？我听你妈说就差两分？怎么不能买？”
　　程留的目光一直跟随着主干道那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榕树林，“一般，今年不让买。”
　　这个“买”是小部分中学默认的“建校费”规则，专为那些差一两分的人设立的。没有明文规定的暗地交易，今年上面的线拉的紧，说是多少人数就是多少，多一个都不行。
　　“你还记得你们那个地方的程莉吗？”
　　程留记得那是一个大他三岁的女生，听说她小时候因为偷东西害怕挨打躲起来。满村子的人找了她一夜，最后在她家找到的。她爸毒打了一顿，她哭得很大声。他那个时候还很小，只记得她家大门上贴的随风晃动的白色签子，还有撕心裂肺的哭声。
　　这里过节除了贴对联横联，春条，门沿上还会贴一种红色镂空的签子。在碎金似的爆竹里，红而精巧，随风吹拂。
　　“她怎么了？”
　　“她也在这里读了一年，之后实在读不进去退学出去打工了。”
　　程留没什么感觉，他与她也不是很相熟。但程海的落脚点却不在这里。
　　他说：“她连第一第二第三人称都分不清楚，要我说也没读的必要。他妈还非不信要找我帮忙，一个女伢，还不是要结婚嫁人，花那么多钱干什么。你呢？你怎么想？”他拿肩膀撞了撞程留，笑道。
　　程留低头看见灰格纹的大理石上黑色的虫子和榕树叶，“我没什么想法。”
　　“你这现在就有大老板的派头呢，跟你说话是一点自个儿的想法都不露。”
　　程留眯着眼没说话，他实在不怎么喜欢这个大伯。两家的嫌隙程留自小听刘女士说了不少，因此也不太喜欢这个借钱赌博不换的大伯。今年新年的时候还把大伯母额头砸破了，新年两个人骂的很难看。
　　很烦他出于礼貌的应和也要挑刺，忍着不耐烦：
　　“本来就没什么想法。”
　　程海点燃了一根这儿不让出现的东西，吞云吐雾。他不说话，程留自然也不会多话，便都安静了。
　　两个人大约走了五六分钟才走到门口，大门上烫金的“明德”二字，他一开始进来以为门口那栋明黄的建筑是主教学楼。走到大厅才发现，那是小学部的教学楼。或许在云桥不算什么，但这里确实是他见过最为豪华的地方。
　　那是八月二十五号，他第一次来明德中学。
　　九月一号来的很快，太阳很烈。毕竟是私立高中，程留和刘燕坐的出租车从门口下来的时候，门口挤满了许多他不认识的私家车。往来的家长提着行李箱和各种杂物往里面走，很热闹。
　　找寝室，放东西，太阳很大。
　　程留收拾着自己的东西，夏天没带几件衣服，也不很多就铺个床而已。被单和床褥都是在宿管那里领的，蓝色的床褥边角有硌人烧焦的毛线。
　　两个人都很沉默地出门，刘燕本身就因为学费不太高兴，整个暑假母子关系都十分恶劣。
　　程留送她走到大门口才发现她的表情居然有些犹豫。
　　“怎么了？”他问，
　　她看着往来家长都提着一箱子牛奶，又看了看程留那简短的行李。
　　“你要不要喝什么？”
　　程留摇摇头，“不要，你在这里吃还是回家吃？”
　　刘燕转头去门口的小超市买了一提旺仔递给他，小心叮嘱他:“好好学，我先回去了。”
　　程留定定地看着她走远，回去其实还要坐一个小时的短途汽车。他家离云桥的明德中学还是有一定距离，他说不出“就在这吃”的话，他不是挣钱的人。
　　程留分的班在高一六班，他在名单上还看见了一个名叫燕其音的名字。很漂亮很诗意的名字，可能是个女孩儿。
　　班上的等人报名的班主任叫余秋水，很年轻，白胖的一个英语老师。刘燕跟他一起去宿舍的时候还嘀咕半天，怎么这么年轻，这学校果然不行……
　　寝室是十二人寝，现在空无一人。有四个床位有人占着，他看见刚刚来的一个男生在拆封手机。男生挑染着黄色的短发，眉眼深邃的让人以为他是新疆人。
　　他注意到程留的目光，“你也是六班的吗？我叫唐朝。”没等程留说话，他走过看见床上的姓名白签子笑，“程留，听着像蒸馏水儿。”
　　“你们都带了手机吗？我记得校规上是不让带的啊。”程留好奇地问他，他才刚刚一米七，脸上带着犹态的婴儿肥，黑白分明的眼睛看起来很清澈。
　　唐朝莫名有一种被好孩子盯住的错愕和愧疚感：“呃，那个可以偷偷带啊。”
　　“那怎么充电？”
　　“超市可以偷偷充，而且有些走读的可以帮忙。”
　　唐朝有点自来熟的邀着他往外走，“你教室占的座位在哪儿？”
　　程留皱了皱眉，不太习惯跟人肢体接触。还是没有挣开他：“四组第二排里面。”
　　唐朝哦了一声，那跟我隔地挺远的。
　　晚上上晚自习的时候挺尴尬的，程留到了教室才发现他占的坐被一圈娘子军包围。整个四组，除了他都是女生。最后还是三组第一排的一个名叫黄杏的女生跟他换了座位，那里靠近讲台，没什么人跟黄杏同桌。
　　余秋水到了打上课铃的时候才姗姗来迟，他推了推脸上的黑框眼镜。用力地拍了拍讲台上的黑板擦，扑了程留一脸粉笔灰。
　　前排没有人坐，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安静，现在点到了一个喊一个到！”
　　程留听他喊了一溜圈的名字，到最后没有听到燕其音这个他特别留意过的名字。
　　“现在就燕其音没到了是吧？”
　　有几声稀稀拉拉地应声，余秋水一脸了然，看起来不怎么意外。
　　“好了，我的名字大家应该都知道了，余秋水，你们的班主任兼任英语老师。现在我们来选一下班干，有没有自愿竞选的？”
　　刚刚还有一点叽叽喳喳地教室瞬间安静了，程留的英语并不好，是那种在初中120分满分还靠老师作文送分才能72的吊车尾水平。他也没什么心思竞选这些，来这里他就告诫自己不要辜负父母的期望。
　　没怎么关注结果，他默默地整理自己的东西。把杯子盖儿盖好，怕接到演讲的唾沫。
　　结果，选了半天没有一个人选学委还有其他的课代表。
　　余秋水那起花名册，上面有中考分数。“程留是谁？到没到？”
　　程留迫不得已地举了举手，余秋水道:“我们班除了燕其音就你分数最高了，他没来，就你吧。”
　　程留:……418分，你怎么敢选我的？
　　他知道这个学校不怎么样，没想到会拉成这样。一时间，他有点好奇燕其音的分数。接着，他又包揽了寝室长和值日的工作。至于课代表，余秋雨交给各科老师选了。
　　关于燕其音，唐朝夜晚回宿舍的时候拉着他倒是有一番说道。
　　“程留，看不出来啊？你成绩挺好的。”
　　程留默默地拉下他的手:“矮子里面拔将军。”
　　唐朝没注意这些，他兴致勃勃道:
　　“比我强多了，我才三百多。不过你也没有燕其音厉害，听说他中考考了563过了一中线都没去。他原来是明德初中部的，学校只要过了一中线的三年学费全免。而且，你听这个名字也以为他是女的吧？”
　　“不是吗？”程留问，
　　“男的，还是长特好看一男的，而且在初中部挺有名。每年元宵中秋什么乱七八糟的晚会都有他做主持人和表演，唱歌也很厉害。嗨呀，等他来了你就知道了。而且他英语特别好，会用英语演讲的那种。”
　　程留在心里暗暗想，谁会想不开来这里蹉跎。他要不是没得选也不会来，燕其音好怪，但是好优秀。他中考填志愿无路可去的时候才发现，小镇里读书就是全部技能，更何况他书还没读好。
　　夜风里有淡淡的荷花香，不仔细闻，闻不到。教学楼后面是大理石铺满的升旗广场，广场前面的升旗台有一个巨大的荷花池。垂柳风荷，香味飘到教学楼下。
　　回寝室的学生都要排成一条长队，因为学校太大了，怕学生乱跑不好查人。
　　教学楼前也铺满了大理石地面，四周围了一圈栀子花做围栏。栀子花这个季节还剩下零星的几朵，花墙出口有一株开得正盛的碧桃花，艳丽的花瓣掉了几朵。
　　宿舍里的四个人都到齐了，他们是混合寝，另外两个人是四班的。瘦瘦矮矮的那个叫王晓，高一点的那个叫喻晨。互相打过招呼就各自做各自的事情了，喻晨抱着手机把自己锁在被窝里。
　　程留没有想和谁打好关系的心思，默默地在日记本上写了今天支出。
　　午饭七块，晚饭七块……寝室熄灯早，他开了小灯接着写。
　　唐朝狐疑地从上铺探头，“你怎么不带手机？不想玩吗？”
　　程留收好日记本，检查明天要带到教室去的书本。他撒谎说，“我妈不让。”夜灯下，是他微微一顿的手，撒谎娴熟。
　　唐朝哦了一声，“管的好严啊。”
　　宿管噼里啪啦又撕心裂肺的敲门声，那是衣架抽门的声音。
　　“206还不睡？给你们扣五分啊。”
　　唐朝立马把头缩回被子，“睡了睡了。”
　　喻晨看他动作忍不住笑，“真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