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褒姒》阿幂

1、第 1 章

　　我是弃婴，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我的养父一直对我说，如果不是我把你从河里捞起来，你早就死了。

　　我的养母总是说，我是上天送她的孩子。

　　除了我养母，周围的人都不喜欢我。

　　他们说，这个女孩子头发怎么那么黑，黑得像鸦翅一样，太晦气了。

　　他们说，这个女孩子的眼睛水汪汪的，一看就知道不是好人家出来的。

　　他们说，这个女孩子家腰身怎么那么细，像柳枝一样，走路还一摇一摇，太不庄重了。

　　他们说，她肯定是个私生子，所以才会被扔进河里。

　　连我的养父也不喜欢我，认为我丢了他的脸，说早知道这样，就不该把我从河里捞起来。

　　我一笑，那些人就会说，看啊，这个女孩子又不安分了。连我养父都这么说。

　　所以，我从来不敢笑

　　我洗衣服的时候会被妇女们挤到最下游的地方，那里的水总是最脏的。

　　我在井边打水的时候会被别的女孩子故意把水打翻，把水桶扔进井里。

　　直到有一天，我再次被人把水桶扔进井里，这次替我捡捞起水桶是一个完全陌生的男子。

　　他问我，小姑娘，你多大了？叫什么名字？

　　我不认识这个人，不敢开口。旁边有人说，她叫丑奴儿。因为她丑。

　　男子一叠声的说：“呵，不，不，不。不。”

　　他对着我笑。

　　他的眼睛亮得像天边的星星，笑容像春天的微风。

　　他说他是褒国的世子，名字叫洪德。

　　世子说褒夫人想要一个女儿快想疯了。

　　世子问我想不想跟他走，以后不会再被人笑，以后不用再被人骂.

　　世子说我以后不用再干粗活，以后可以穿帛做的衣服。

　　我听见邻居们的窃窃私语，她们一定又在笑我不安分了。

　　可是，我想离开这里，我再也不要过这样的日子。

　　我点了点头，把手放进了他的掌心。

　　可是我不知道，这一去，我就永远成了罪人。

　　这一年我十三岁。

　　我的养父没有舍不得我。

　　可是我舍不得我的养母，养母的眼角已经爬满了皱纹，她真的老了。

　　世子说，等我在宫里住下来再来接她。养母也那样说，所以，我答应了。

　　我登上车的那一刻，我养父拉着我的衣袖，殷殷叮嘱：别忘了我们呀。如果没有我们把你从褒河里捞起来，哪有你今日。

　　他毕竟是我养父，我点了点头，他舒展了笑容，眼角的皱纹绽开如盛放的菊花。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笑。我的养母已经满面泪痕。

　　马车驶入褒国王宫，还没有停稳，世子就迫不及待跳下去 他又回过身来拉我的手，说：“快点，快点。”那样性急。

　　呵，这么急，我不解的看他，可是还是按着他的手下了马车。

　　我听见一阵惊叹，而后是熟悉的私语声，切切入耳。

　　那些来去的宫人，都在偷偷看我，交头接耳。

　　我知道，我的头发好久没洗了，身上的衣衫又是这样破旧，她们看不起我。

　　世子说：“别怕。”

　　有你在，我不怕。

　　我鼓起勇气抬头迎上世子的微笑，他说：“跟我来。”

　　褒国的王宫大得像是迷宫，两旁的宫室，黑漆的瓦，朱红的门，就如村人传说的天宫一样雄伟。
　　世子快步向前走，他每一步都迈得很大，我须得小跑才能跟上他。

　　门前低眉静立的侍女向世子拜了下去，又抬头看我，黑漆漆的眼睛里有着不悦和敌视。

　　呵，我知道，她们也不喜欢我。

　　我想藏到世子的身后，那样她们可以看不见我。

　　世子又拉住了我的手，他的手是这样温暖柔软，可是我的手上已经生了薄茧，我脸开始发烫，试着缩回手，可是，他不放。

　　他说：“唏，别怕。我母亲是很和善的人，她一定会喜欢你。” 他殷红的唇角带着温柔的笑意。

　　他竟然带我来见他的母亲。褒国最高贵美丽的夫人。

　　朱红的大门缓缓打开，里面飘散出来的香气莫名的叫我心慌，我向后退了几步。

　　我想回家。

　　可是我已经回不了头，世子拉着我进走了进去，朱红的门在我身后缓缓关上，沉重的咿呀声响在我心上。

　　夫人盘膝坐在锦塌上，穿着我叫不出名色的衣裳，簪子在她光可鉴人的发髻间闪闪发亮，高贵的像天上的神仙。

　　她有着最温柔的声音，她没有嫌弃我笨，没有嫌弃我脏，细细问我几岁了，家在哪里，家里还有什么人。
　　可是，她为什么要问我会不会跳舞？

　　我不会。

　　我胆怯的看她。

　　夫人还是在笑：“那你会不会唱歌？”

　　我也不会。

　　我听见夫人身边的侍女们吃吃的笑声，我听见世子轻轻的叹息。我不敢转头，我怕看见他星星一样的眼睛里失望的痕迹。

　　夫人轻轻皱起好看的眉头，叹息：“请谢师傅来。”

　　谢师傅很快就来了。

　　她穿着五彩的衣裳，一样把脸涂得雪白，把嘴唇染得鲜红，她高高的抬着头，好像谁也不在她眼里。

　　夫人指着我对她说：“谢师傅，你瞧瞧，这孩子可什么都不会呢。”语气那样的惋惜。

　　谢师傅又冷又亮的眼睛在我身上扫了几转，过来拉我的胳膊让我转圈，她的手指有力，指甲又长，抓得我很疼，眼泪在我眼眶里打转，可是我努力不让它掉下来。

　　在家的时候，我每次哭，养父总会更生气的打我，所以我已经不敢哭。

　　谢师傅“咦”了声，抬起我下颚，仔仔细细的看我的脸，叫我张开嘴巴让她看我牙齿，又掐我的腰，撩起我袖子看我的手臂…….

　　她想干什么？我害怕的想躲，可是她的手是那样有力，我越挣扎她就抓得越紧，我越害怕她笑的越高兴。

　　终于，她放开我，向着夫人拜下去：“恭喜夫人，恭喜世子。褒侯归国有日。”

　　她在说什么？

　　我听不明白，可是，我看见夫人和世子都笑了，笑的那样高兴。

　　那就一定是好事了。

　　我也想和他们一起笑，可是我不会，嘴角上弯那样简单的动作，我竟然不会做。

　　我竟然忘记该怎样笑。

　　谢师傅是宫里的教习，夫人叫我跟着她。

　　我什么都不用做。我什么都要从头学起。从走路到回眸，说话的语气神态，唱歌，跳舞，吹埙，一样样的学。

　　谢师傅手里永远有一根细韧的柳枝，只要我做的有一点点不合她的意，柳枝就会落在我身上，很疼。

　　她每次打我的时候，眼睛都会特别亮，打完了还问我：“疼不疼？疼不疼？” 我的痛苦似乎让她特别高兴。

　　可是之后她又会亲手替我上药，手脚轻的似乎怕碰疼我。

　　这样诡异的人，我怕她，怕到做梦都会看见她盯着我的脸追问：“疼不疼，疼不疼。”
　　每天我都会这样惊醒。

　　世子常常会来看我学的怎样，他每次来都问：学了什么了，学的怎么样了，让我看看。

　　于是，谢师傅就会让我一样样做给世子看。

　　世子看着我的时候，眼睛有时候也会亮，也会用当初一样温柔的语气和我说话，夸我聪明，然后会对谢师傅说：辛苦谢师父了。

　　本来我想求他让我去做扫地的宫女，我不要再跟在谢师父面前。可是世子这样子，我实在开不出口。

　　各式各样的衣裳开始一套套的送来，从最贴身的亵衣到华美的外袍，各式各样的簪子链子镯子放满了我的桌子。

　　这些东西不该是我一个弃婴的。可是谢师傅说，它们都是夫人和世子赏我的。

　　夫人和世子真是天底下最善良的人，待我一个弃婴都这样好。

　　谢师傅开始教我怎么梳妆打扮，每次我梳洗完了站在她面前的时候，她总会咬牙切齿的挑着各式各样的错，一会说我笨的应该去死掉，有时又说我生来就是要男人命的妖精。

　　我不想做妖精，妖精都是坏的。

　　世子来的越来越勤，他来看我跳舞，他来听我唱歌，他看我的眼神也越来越亮，有时候会看着我笑，有时候会看着我叹息。

　　每次他看我笑的时候，我的心都会跳的很快很快，我这是怎么了？

　　终于有天谢师傅对我说，夫人要见我，要我好好装扮。

　　这天是世子亲自来接的我，他从头到脚看了我很久，然后叹了口气，像接我进宫那天一样温柔的拉着我的手，带着我去见他的母亲，褒国最高贵善良的夫人。

　　踏出门的那刻，我听见谢师傅的叹息。

　　夫人见到我，就叫我转圈给她瞧，一圈又一圈，一圈又一圈，一圈又一圈。

　　这是怎么了，我什么地方出错了吗？是我头发乱了？衣裳皱了？还是别的什么了？

　　可是夫人很高兴的样子，她走下来拉住我的手，说我是懂事的孩子，夸我又聪明又漂亮，她还问我愿意不愿意做她的女儿，还说褒侯知道了一定会很高兴的。

　　我，一个弃婴，做褒侯的养女？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世子呢？我转过头去看他。

　　我从没看见世子这样过，他黑黑的眼睛看着我，没有一点笑意。

　　我真的做错了吗？是了，我知道了他不喜欢我做他的妹妹，我配不上。

　　我终究还是成立夫人的养女，世子的妹妹。

　　我再从夫人寝宫踏出去的时候，所有宫人的眼色都不一样了，他们看着我，那样的高兴，人人都对着我笑。

　　唯一不高兴的人是谢师傅。

　　我回去的时候，她已经得到消息，她没有笑，只是用她又冷又亮的眼睛看着我，看到我心里发毛。

　　谢师傅用她冰冷的手轻轻抚摸着我的脸，问我：你知道什么是恨吗？

　　恨是什么？我为什么要知道？

　　我摇摇头。

　　谢师傅终于裂开嘴笑了，鲜红的嘴唇里吐出两个字：笨蛋。

　　呵，她还是不喜欢我。

　　谢师傅说：你会恨的。有一天你一定会恨我，恨所有人。

　　我看着她雪白的脸，漆黑的眼眉，其实谢师傅还是很好看的，可是她为什么说我一定会恨？
　　我还是跟着谢师傅学唱歌，跳舞，吹埙。

　　谢师傅不再打我。

　　只是每次我回头，都可以看见她用她又冷又亮的眼睛牢牢盯着我，就像猎狗盯着它爪下的猎物。
　　这样的眼神，看的我心里发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