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不懂的文字》南色

1、第 1 章

　　终于结束了五个多小时的会议。
　　莫霭取下眼镜，揉了揉眉心，疲惫地靠在椅子上，他尽力地舒张着自己的肩背，因为长时间的久坐，背部酸疼得厉害，这是他的职业病了。
　　再活动几下脖子，之后，莫霭拿起手机，有短信：莫教授，三号墓有重大发现，您随时都可以来现场。接收时间是中午十二点，距离现在，五个小时，只比他这个会议的时间短上十几分钟，真是不巧。
　　会议室里只剩下莫霭了，他麻利地整理好自己的东西，起身的同时，拨通了一个开头为188的手机号，连个署名都没有，但莫霭显然知道这是谁：“你好，我是莫霭，三个小时后到。”
　　这是考古队领队的电话。
　　莫霭有一个习惯，重要的人的手机号码，在他的手机中，从来不会出现。因为，莫霭更信赖自己的脑子，他会用脑子记住，而不是辅助工具。至于重要的人，也主要分为两个方面：工作和生活。
　　莫霭似乎随时准备着，只要一个电话，他就能赶往世界各地。至于各种文件资料，他似乎总是不缺。走起来还干脆又轻松，从不会出差错，这一点，让韩上邪绞尽脑汁都想不通，看莫霭那么忙的一人，怎么就是不出错呢。
　　走得有点急，刚出电梯，莫霭就和同样匆忙的一个人撞了个满怀。两人将将分开，莫霭正想说抱歉，谁知那人一把便将他拽进了电梯，并且按了顶楼。
　　“吓死我了，幸好遮得严实，不然铁定被认出来。”那人带着机灵和庆幸的声音透过口罩中传出来，虽然瓮瓮的，但是难掩其中的干净和疏朗。
　　莫霭认人本来就不是看脸，刚才匆忙，没有留意到，但是这会儿在只有他们两人的电梯里，他可是认出来了。莫霭端着笑，这种笑容适合的场合有很多，比如他在教育不听话的学生的时候：“可我怎么一眼就认出你来了，韩大明星？”
　　不错，来人正是韩上邪。
　　他伪装成功的高兴劲儿还没过，就被莫霭略带嘲讽的声音拉回现实。刚才还在想自己应该先跟人家道个歉，没想到，这个人家，竟然会是莫霭！
　　也不知道是惊吓多还是惊喜多。自己在人前光芒万丈的，怎么一到莫霭这儿，总是出丑？
　　“莫霭——那个，不好意思，我就是顺手，顺手就把你拽进来了。”韩上邪搓着手，目光闪躲，开始为自己接下来十分钟的耳根清净担忧了，莫教授讲起课来，绝对有诸葛亮舌战群儒，气死王朗的风范，他这辈子都不想再试第二回，“你没生气对吧？”说完，还像宠物一样往莫霭身上蹭。
　　莫霭皱着眉头，扭头在一边，并推开韩上邪一臂距离：“停，你站那儿就行，别挨我这么近。”
　　刚才还担心莫霭说教，这下却像是失忆了，开始咋呼：“我一大活人，你怕什么？连皇帝墓都敢挖的人，竟然嫌弃颠倒众生的我。”
　　“是，您颠倒众生，”莫霭还是没有收回隔开他和韩上邪的手臂，但是两人的对话明显轻松了，“你来做什么，还没说。”
　　莫霭这一问，韩上邪才想起来自己是来干什么的。摘下鸭舌帽，从里面取出一叠厚厚的门票，特大方地递给莫霭：“给，我演唱会的门票，我知道你最喜欢带有五的数字，给你，第五排，随便挑。”
　　莫霭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这家伙，做事情总是这样不经脑子，分明只用拿一张，却拿了一整排的来。真不知道是该感动还是该感叹了。
　　莫霭将门票尽数拿了过来，看了看上面的日期：“明晚？”
　　娱乐圈的事，莫霭并不关心，甚至让他说当红的明星有谁，除了韩上邪，他还真说不上来别人。但关于歌星开演唱会的事，他还是比较熟悉的，毕竟，这是他韩上邪的事。韩上邪是目前国内首屈一指的大歌星，他的演唱会门票，哪会不是一开售就抢售一空？怎么这回都到了开演的前夕，还能有这么多的剩票？而且还都是第五排的？
　　莫霭觉得自己开心得像是要大笑出来，但是听着自己的声音，还是那么的平常：“上邪，你不会是故意留的票吧？”莫霭数了数，二十五张，连总数都是他喜欢的。这个韩上邪，真是——太可爱了！
　　韩上邪一脸得意：“当然了，不然怎么还能有？”
　　“我想你经纪人一定被你这手气得够呛。”
　　韩上邪将鸭舌帽转了个边，趾高气扬：“我管他！我那么多场演唱会，除了第一场你去了，剩下的你都没到。这次的演唱会不一样，你要是不去，我就是把第五排空出来，也乐意。”
　　现在这个他，不是舞台上闪闪发光的大明星，而像是邻家的小弟，赖着大哥哥要糖吃。并且，拿出那股你要是不答应，我就哭给你看的气势相威胁。
　　莫霭投降了：“您老都亲自来送票了，我当然得捧场。到时候，需不需要我献花啊？”
　　“不要——”韩上邪装作嫌弃道，“我可是要等妹子投怀送抱的。”
　　莫霭却是若有所思地道：“不是说颠倒众生吗？小心姑娘不是投怀送抱，而是如狼似虎，别被吃干抹净了。”
　　“你就知道打趣我！”韩上邪说不过莫霭，只能上手，去抓他的领带。这是韩上邪总结出来的报复手段中的初级，因为莫霭是一个极度注重仪表的人，就算是休息在家，也不见他穿家居服，只要是正常的时间，他都是一身正装。
　　莫霭被他逗笑了，抽出领带，仔细地整理好：“我今天还有去基地，明天的演唱会我会来的。”
　　“晚上去那儿，你不怕？”韩上邪一听这事立马不闹了，反而用关切的目光盯着莫霭。可两只手又不老实地抓上他的领带，这个角度，呼吸都清晰可闻。简直——
　　莫霭轻轻的拂开韩上邪，又开始整理：“刚接触的那会儿真怕过，可是一直都没有出什么事，到现在，我反倒希望他真就出现个什么灵异事件呢。”
　　韩上邪表情夸张，浑身乱颤：“真是——很变态呢！”
　　“所以——”
　　韩上邪一听这开头，条件反射般举起手挡在莫霭脸前面：“你不能迟到。每次打发我都是这句，都不能换换吗。”要不是公共场合，韩上邪真恨不得跳起来咬两口莫霭的脖子，看他那副年龄乘二的气质，韩上邪再有激情活力，也被浇得没剩几分了。
　　“上邪，我只有不到两个半小时的时间了。我们明天再说，好不好？”每次看到韩上邪失落的表情，莫霭都会温柔得像是能掐出水儿来。本来就好听的低沉磁性男声，此时此刻，尤为中听。
　　韩上邪毕竟也是成年人，既然莫霭都哄自己了，当然是见好就收：“好吧，您请。”伸出手来为莫霭开了电梯，并且和他一起出来。
　　刚才唠嗑时间有点长，而且其间还难得好运气的没有人打扰，两人这是一口气登顶了。
　　韩上邪这下是真的觉得抱歉了：“莫霭，你现在赶过去，不会迟到吧？”
　　莫霭看了看腕上的手表，淡定地摇摇头：“不会。”
　　韩上邪看着电梯的楼层一位数一位数的减少，不由得在心底念叨：要是您老迟到了，小的我可就罪过大了。堂堂莫教授，出了名的严谨认真，他的光辉履历，最早的竟然可以追溯到幼儿园，那时候还是毛都没长全的年纪，莫霭就能够做出英雄救美的举动，虽然被打得很惨，但是那注定只是英雄漫漫长路上的一点点缀。可是韩上邪愣是想不通了，这人什么都好，简直是完美，都三十好几了，身边怎么就没人呢？眼高于顶，不至于，虽然他眼光高，但是谁叫他有本钱，还有就是莫霭务实的优良品德他可是深有体会的？那么就是没遇上，也不至于，他成天满世界飞，不是有一条定律就是无限增大事件发生的次数，然后得到事件发生的一般规律吗，莫霭接触的人何其之多，怎么就没有发现他的那个规律呢？那是为什么？难道是信仰那个什么柏拉图？
　　最后韩上邪得出结论，莫霭这家伙，不能以常理判断，光看他喜欢的东西都是异于常人的，就知道这个人的思维，肯定是非同寻常了。想不通便不想了，要是实在想知道了，那就问他好了。
　　“明天要是很赶，也不用勉强。看我的演唱会又不是工作，迟到也没关系。”临上飞机前，韩上邪特意交代，他看着这个英俊帅气的男人眼皮底下的黑眼圈，就知道，他最近肯定又是连着几个晚上通宵了。为了工作这么拼命，又不是缺钱，至于这么折腾自己吗？也不知道是不是不怕过劳死。韩上邪劝过他，说得那叫一个声泪俱下，条条在理，但是常人能懂的，莫霭这个非常人偏还懂不起。于是，韩上邪便再不劝莫霭工作不要那么拼命，而是叫他，在自己这里，尽量放下工作。
　　莫霭当然懂他是在为自己好，这个人，一直都是这样的好：“知道了，快回去吧，你经纪人肯定在到处找你了。明天加油。”
　　“嗯，回见。”看着韩上邪转身离开，莫霭这才拨通电话，“喂，小常，我是莫霭，我有几张韩上邪演唱会的门票，你们组上个季度表现最为突出，当作员工福利了。在前台。你明天上班的时候领一下。还有一件事，你用明天白天的时间，去他演唱会场馆的外面摆几个免费提供鲜花，饮用水，荧光棒之类的，记在我帐上。”
　　要知道，韩上邪是什么人，就算不进娱乐圈，知道他的人，唱着他的歌的人，也绝对少不了。他出身音乐世家，但是比起自己的父亲和祖父追求极高的精神领域，他更向往让听他的歌的人感到快乐，唱歌就是唱歌，你却要跟人讲境界，不是人人都懂的。可值得庆幸的是，他的亲人都无比支持他的决定，而他也不负众望。唱出了很多感人肺腑的作品。他这场演唱会，网上售票，仅三十秒就被抢购一空。
　　常组长有两件事情是万万没想到的，一是这等好事竟然会落到自己组的头上，这简直比中五百万还爽；二是自己的老板，青年才俊，严肃刻板，竟然会是韩上邪的粉丝！一个大奖加上一个大八卦，就算是男人，也憋不住和别人分享的冲动啊。
　　当莫霭下这个决定的时候，就知道会有这些麻烦。但是，他不想管，随他们去猜吧。
　　飞机开始滑行，莫霭闭上眼睛，每每这时，他都会特别的放空自己，来感受飞机升空时的那一次又一次的失重感。每每失重来临的时候，莫霭都觉得，自己不是自己，而是能看见自己的存在。可是，脑中除了这种感觉，竟没有多余的想法了。什么都没有，没有工作，没有家人，没有自己，也没有他。这应该算是逃离的最佳方式了，灵与肉地抽离，不再是只存在于精神领域，而是真实发生，很奇妙，不是吗？
　　但是当这些结束，不管是情不情愿，都得面对生活的真相。

　　基地并不远，一个小时的飞机，然后半个小时车程。到的时候，莫霭看了下表，还差十分钟。
　　“莫教授，您来了！”是领队，“我们早上从三号墓中清理出了古书残卷，您来看看。”
　　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莫霭的专攻就是古文字。从甲骨文到金文，到各种形式的篆书，甚至是少数民族的文字，莫霭都一一有过研究。更难能可贵的是，莫霭对历朝的历史也都有所涉猎。所以，当在考古过程中遇到难解的谜团时，莫霭总能凭着他丰富的历史知识，以及天马行空的想象，先是摆出自己的观点，然后又说一句：谁知道呢？既展现了他的渊博，同时又显得虚怀若谷。这样考古队的专家和学者们都很愿意听他的意见。
　　莫霭仔细端详起考古队拿来的古书的照片，字迹已经很模糊了，但是据早前他们的推算，这个墓，应该是一千多年前的，能保存下来已是不容易，还能有模糊的印子更是不易了。这是目前出土的唯一带有文字的文物，也是能够揭开和证明墓主人身份的最有力证据。
　　莫霭发现，残卷上的文字，应该是用活字印刷术印出来的，因为他在里面，找出了一个倒字。那个倒字并不明显，主要是它已经只能看出一半，可这又岂能逃过莫霭的眼睛。这些文字，看着方正挺拔，颇有小篆的形态，但却不是小篆，因为它横不横，竖不竖，而且不是由于书写工具的问题，而是刻意为之。
　　“这不是中原的文字，”莫霭最终定论，“据我的推断，这应该是西夏文，西夏文横竖撇捺，纷繁复杂，这才至于最后的失传。只是我虽然能判断出这是什么文字，但是却认不出这上面写了什么。西夏文被称为死文字，我想现在能认的，应该是找不出了。”
　　“看来古人又给我们留下了一个千古之谜啊。”领队感叹。
　　“但这次的发现的确是重大，竟然能找到纸质的西夏文，也算是不小的收获了。”莫霭笑着回答。
　　“莫教授，这是我的两个学生，他们一直都很崇拜您，今天我周某人也不客气了，想请教授帮个小忙。”
　　莫霭看了看那两个学生，又转过头来看着领队：“有什么就直说吧，我能做到的，一定帮忙。”
　　周领队向他旁边的一个学生使了一个眼色，那学生就赶紧凑上前来，明显是准备很久了，但还是有些紧张：“莫教授，我叫闻绪可。”
　　另一个学生也赶紧附和道：“我叫杨一。”
　　“请莫教授给我们一个向您学习的机会！”
　　两人齐声，之后深鞠一躬。
　　莫霭能感觉到他们此时的紧张，但既然敢说出来，就证明了勇气了得。
　　“既然是周领队的学生，那肯定是很优秀的。向我学习谈不上，我知道的也只是比你们多那么一点。但既然你们话已经说了，礼也行了，我也没有拒绝的道理。日后，只要是我能帮忙的，一定帮忙。只是我事情比较多，你们的重心还是要跟着周领队，要论起对考古的俩了解，我还得向周领队学习。”莫霭一席话说得很客气，既表达自己会带着这两个学生，又表达出自己并没有多余的精力会花在这上面。他是喜欢考古，但是只是单纯地自己喜欢，从来没有成人师的想法。
　　研究残卷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晚上，本来可以放在明天，但是明天还要特别关照那两个学生，而自己晚上还得赶回去，看来还得抓紧。
　　第二天，那两名学生带着莫霭来到新开掘出的第三号墓葬坑，然后又去看了看之前发掘出来的几个从葬坑，最后才落到文物上。莫霭在野外的时候，看见一景一物都能滔滔不绝地讲上一段稗官野史，风趣又幽默，沉重的历史在他的口中变得轻盈灵动，不管是西夏的政治制度还是民风民俗，莫霭都信手拈来。他谈到这些的时候，眼睛会异常的明亮，他从事许多职业。说不上哪个排在第一，可是，此时，他觉得，这就是他所爱的，他为之付出了很多，热情，时间，金钱，但终有所获，不负所望。
　　两名学生早就仰慕莫霭，此时再近距离接触下来，发现，莫霭其实比传闻中更加的完美，上过很多著名教授的讲堂，但是没有一个能像莫霭这样：事事都能为他所用，物物都能成为他传道授业的媒介。他的大脑中似乎潜藏着无数的历史知识，只要一个引子，就能被调动出来，然后像多米诺骨牌一样，一发而不可收。更可贵的是，莫霭能够有自己的见解，讲考古，不拘泥于考古，看见开的墓道坑的走向，他会说上一段风水；再看到还没有清理干净的墓室，他会说上一段关于帝王地下宫殿的讲究，又是建筑；之后落到王朝往事，尽归尘土；又说起自己那时常常想着，要结交一两个盗墓贼，和他们谈谈远古的奇珍。说得很多，也很快乐，虽然有些是玄之又玄的东西，但莫霭却能用通俗易懂却又不乏精彩的形容，让他们能有所的。其中有一句话最让人记忆深刻：古人想象力其实比现代人丰富多了，他们解释不了的自然现象，就用想象力引入了神灵这个概念，你说这是愚昧，这是封建迷信吗？牛顿聪明吧，他不是还说第一推动是上帝之手？
　　莫霭带着这两个学生，在山坡上逗留了一个白天。也算是尽到了指导的义务了。大概在下午六点，莫霭收拾东西，准备赶回去。
　　“莫教授，这此发掘，对亏有您，才能进行得这么顺利。到现在，也快要近尾声了，莫教授不如多留几天？”周领队没有拍马，对于这个陵墓的发掘，政府方面的工作，一直都是莫霭在交涉，如果不是莫霭，或许，到现在才批下来，哪会进展这么迅速。
　　“您客气了，我还有事，就不留了，既然近尾声了，我会多关注的。”
　　“那我也不多留了，您慢走。”
　　“留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