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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美人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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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见着那一袭水葱似的青绿消失在湖心亭,燕少千几不可闻却又很认真地说了句“再怎样清丽,修罗王还是红衣最妙。”随后,思绪越飘越远,竟转到十三年前的七月十五。
无人不知鼎盛一时的慕华山庄在那一夜后从此销声匿迹,但鲜为人知的是:那“血染慕华峰的壮举”竟由莫大庄主座下第一人——莫渊速所为。不过,那一切,燕少千是知道的,准确的说,燕浅黛是知道的。
因为就是同一天略晚的时候,血染衣冠的莫渊速从曾经的“天下第一美人”孟燃嫣的纤纤十指中救下了年仅六岁的燕浅黛。
从此,世界上没了莫渊速与燕浅黛,多了越微人和燕少千。
说来也奇怪,燕少千的母亲正是“天下第一美人”孟燃嫣,可她竟没传到半分“梦娇娘”的美艳,以致十三年来,越微人每每端详她的颜面,就会发出这样的感叹:“难怪她要杀你,根本就不是亲生的嘛!”
事实却是她确实是“天下第一美人”的女儿,而当年的孟燃嫣乃是“闻人楼自古第一人”,是闻人楼建立至今出现的最美的女人,单那“梦娇娘”三个字就足以想见她的美艳。
曾闻说东家之子美色夺人,先秦名家宋玉如此赞之:“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 ;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嫣然一笑,惑阳城,迷下蔡。”
又有美如洛神者,得陈王曹子建倾慕,叹曰:“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蓉出渌波。秾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瑰姿艳逸,仪静体闲。柔情绰态,媚于语言。奇服旷世,骨象应图。披罗衣之璀粲兮,珥瑶碧之华琚。戴金翠之首饰,缀明珠以耀躯。践远游之文履,曳雾绡之轻裾。微幽兰之芳蔼兮,步踟蹰于山隅。于是忽焉纵体,以遨以嬉。左倚采旄,右荫桂旗。攘皓腕于神浒兮,采湍濑之玄芝。”
然而有一种美可以超越□□的束缚,只惊鸿一瞥便教人魂牵梦萦,自此夜不能寐、食不知味,孟燃嫣便是如是的美人。从没有人可以这样一颦一笑全是艳光,举手投足都是丽色。那十二分的风情早就入了骨、浸了髓,连带着怒颜都透出别样的旖旎。
当年,“勾栏状元”百里风有幸博得佳人一怒,一见之下引旧人小令盛赞:
喜容原好
愁容也好
蓦地间怒容越好
一点娇嗔
衬出桃花红小
有心儿使乖弄巧。
问伊声悄
凭伊怎了
拚温存解伊懊恼
刚得回嗔
便笑把檀郎推倒
甚来由到底不晓
要只是形容姣好,风情万种,风尘之中如此美人倒也不少,孟燃嫣未必就当得起第一的名号。她最美的不是笑靥,不是怒颜,不是留恋回眸,也不是薄愁蹙眉。她最美的是声音,更难得的是她懂得如何将自己的一腔才情融入浅吟轻叹的词曲里,就连梨园前辈柳陵郁也不得不叹服。
柳公子乃当世名伶,体态风流,歌喉婉转,还有那一身傲骨,备受骚客推崇,有诗为证:
惊闻绕梁音,人间几回谋?
丝丝引风烟,勾月照西楼。
弦上何人泣,佳卿可知否?
却是一腔恨,冷眼对王侯!
而他对“梦娇娘”的曲则是赞口不绝:
长歌一首绕回廊,围城空觅俏琵琶。
原是陈朝亡国曲,温柔暗掩敌杀伐。
也只有这样一个能将温香软玉添上绝代才情的女子才配得起“天下第一美人”的称号。然而,世人眼里的绝代美人,在燕少千眼里却是只是个为情痴傻的女子。
幼时的燕浅黛每日醒来看到的便是沐浴在晨光中的娘亲,带着痴妄的眼神遥看北面的皇城。那朦胧中有些虚无的侧影,似有千般言语万般风情,即使三千青丝失了金钗玉饰,发瀑轻垂也无风自动。
然而那空洞的双眸只要见了自己就充满了强烈的情愫,有时惜如珍宝,有时恨若宿仇。温柔时,眉眼如画,目光缱绻,唇边浅笑,揽尽人间春光;怨愤时,满面凄凉,双睫沾泪,云鬓纠结,肃杀满园秋色。
她是一个美丽的人,是一个有才的女人,是一个痴心的情人,却独独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
虽然她可将十二史中的典故娓娓道来,但她只是想告诉燕少千:古今多少事,百年后,都付笑谈中。
尽管她能让佛陀语内的深意显而易见,但她只是想让燕少千断情绝爱,不要步她的情劫后尘。
她甚至会在某一刻,突然厉声责难:“为什么要长得这样像你父亲!”若是燕少千无语相对,她便会用凌迟般的目光注视着她,然后潸然泪下,痛斥:“果然不愧是父女,一样的冷血无情!一样的无动于衷!”那时的燕少千总怀疑有一天自己会死在那样的目光里。
然而,事情却总是让人出乎意料。
犹记得,那一日的黄昏,夕阳将天幕染成了胭脂似的酡红,仿若酒后娇憨的少女脸上显露的轻浅醉态,栖身的鄙陋之所也被镀上了一层金子样的辉光。
她如往常一般遥望着北方,喃喃低吟出缠绵的词曲:
梁上燕,院中蝶,只羡鸳鸯戏白莲。
胭脂淡,娥眉残,细补容妆与君别。
为君忆尽妙华年,为君了此浮生愿。
还记青山螺子黛,君曾提笔描红颜。
那个所谓的“君”,燕浅黛是知道的,是她的父亲——肃王燕礼慈。肃王广有风流之名,自然也是“梦娇娘”的入幕之宾。才子佳人也罢,逢场作戏也罢,一朝心动,情丝纠缠——难挽。
可是,青楼贱妓如何配得起皇家威仪,纵有万千姿色也敌不过侯门似海,欢喜时错也是对,薄情时对却是错。扬手挥就,佳人出府,自此流落街头。谁知天意弄人,情根深种,珠胎暗结,十月怀胎,终得一女,眉目清浅,遂名“浅黛”。
关于自己的身世,燕少千只知道这些,至少,孟燃嫣是这样说的,世人也都是这样认为的。至于真相,谁在乎呢?又有谁知道呢?
年年岁岁,时光荏苒,燕浅黛越发的显出那人的样子,爱恨纠结逼得孟燃嫣几欲成疯,终于在那一夜再也忍受不住,杀意顿生。云鬓散乱,表情凄厉的孟燃嫣就这样伸出双手,妄图扼住燕浅黛的脖子。
飞奔的孩童如何逃得过疯人一个,纤纤十指攀沿而上、渐渐发力。就在燕浅黛眼中的圆月显出血色的那一刻,颈上的力道猛然一松,只见孟燃嫣萎然倒地,心口处鲜血汩汩而流。抬眼的一瞬,双目被一片诡异的红色充满,然后,就见到了那个注定与她纠缠一生的人。
衣冠染血,双目赤红,手执长刀,肃杀傲立,这便是燕浅黛眼里的莫渊速了。她看着这个浑身是血的男人,突然想起八部众里的修罗王,高贵,却可怜地沉溺在杀孽里,永生不得救赎。
“他真可怜。”她在心里小声说着,同时,眼中不经意地流露出几分悲悯。不是同情,不是害怕,只是悲悯,无关乎身份,无关乎地位,甚至,无关乎情感,就这样静静的看着,仿佛透过万丈红尘,拨开千般纷扰,只是那样看着……
也许真的是受了命运的牵引,燕浅黛竟对这方才一刀将自己母亲毙命的男人说出了这样一句话:“你杀了我母亲,以后,你可以收留我吗?”
平静无波的语气,令莫渊速怔忡,怎么会有这样的孩子?
燕浅黛不得不重复道:“你杀了我母亲,以后,你可以收留我吗?”边说边走向他,牵起他的手。她不知道,正是这样的一牵手,就注定了一生一世的相连……
莫渊速就这样,似是被动地执起那样一只小小的手,携着她走向身后正是血流成河的慕华山庄——那个方才他决定此生再也不会踏入的地方。他也不知道,正是这样的一改原意,就注定了一生一世的相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