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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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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融一周没有出门。煮完了冰箱里的速冻水饺和汤圆,就开始煮挂面,蔬菜很早就没有了,后来鸡蛋也没有了。第七天的早上她撕了一包室友的泡面。室友并不介意她吃自己的东西,但是很惊奇。“你怎么了?你不是不能吃这个吗?”
“哪有什么是不能吃的。”薛融淡淡道。
“你在赶论文?”
“嗯。”
“快赶完了吧?”
“嗯。”
第八天的早上,薛融在线提交了作业。坐在桌前发着呆,她无事可做,立刻又陷入了那种惶恐而压抑的气氛里。
她翻了翻手机。她和麦小包的联系只停留在她最后发的那条短讯:想着我自蔚。
她手指滑动着,将短讯全删掉,然后删掉麦小包的号码。这个人大概也不会再出现在她面前了。
镜子里的人面色发黄,双眼无神。她抚摸着内眼角的细纹,好像又多了一些。
这意识令她更加惶恐,她在脸上涂抹厚厚的护肤品,换上运动服出门跑步。扑面而来的室外空气让她鼻息酸痛,狭窄逼仄的街道,行色匆匆的路人,千篇一律的长格子大厦永无止尽地延伸向远方,没有变化,没有起伏。
她开始后悔,没有像去年那样住在海道边,那时候她可以沿着海道,一路奔跑进暗潮汹涌的海上,可以往幽深夜空的无尽处奔跑,追逐她短暂仓促而一无所有的生命。即使她永远也到不了无尽,即使她追不上海也追不上时间。有一天她死了,她的墓碑上写着这个人孤独一生,她的生命狭窄而逼仄,甚至容不下猫狗,更遑论一个人。
她在路边的垃圾桶旁停了下来,撑着护栏大口喘气,视野一片模糊。她知道自己复发了,应该去看心理医生。但那又有什么用呢,她做过很多治疗和复建,她最终走了出来。她什么都明白,放不过她的是她自己。
也许生命中有非常多的错误,她不该有所期待。
回家后她就病倒了,吹了太多冷风。这种程度的小病对她来说并不难熬,只是无法掌控自己身体的软弱无力感使她觉得疲惫倦怠。她不想再思索。
周末的早上她室友来敲门,问她身体恢复如何,说院里组织了一个小聚会,傍晚去海边烧烤,问她去不去。见她好像有些犹豫,室友又好言邀请她,意思是她在家待了这么久,也该出去呼吸呼吸新鲜空气,对身体好。
薛融戴了大框眼镜,穿朴素的白T牛仔裤,打扮得像个年轻又普通的学生,去参加聚会。海滩三面环山,正面朝海,夜色如幕,星光撒了满屏。她一个人远离人群站在海滩边,仰头看星,潮声扑耳,甚至盖过了远处同学们的喧闹。
有个陌生的男人在漫天星辉下走过来跟她搭讪,他个子高,面孔方正,有些微胖,说他是大陆人,工作十年有自己的事业,目前在同校读MBA,被朋友拉来一起聚会。他说话中规中矩,谨慎而稳重,每一句都像经过深思熟虑。聊了几句后,他被他朋友叫走,但留了薛融的电话。
接下来几天每天都有这个男人的短讯或者电话,他表达了恰到好处的好感与兴趣,询问薛融的一切,性格,爱好,背景,学历,经历……薛融多数时候会回答,有时觉得问的过了头,便没有理睬,他也好似并不在意,第二天仍旧主动找一些话题闲聊。
他打电话约薛融出来吃饭。接到电话时,薛融摊开手脚躺在床上,良久没有回应。
“你又在‘放空’?”男人笑着问。他把薛融偶尔的沉默认作是思维放空。
“我考虑下吧,”薛融说,“周末再说。”
“好啊,你慢慢考虑,我等着你。”男人好脾气地道。
薛融挂了电话。室友探头进来,“为什么不跟他出去?他挺好啊,事业有成,又读MBA,长得也还行啦……就是年纪大了点儿,他看起来三十几了吧?”
“我年纪也不小,”薛融说。
室友好奇道:“你总说自己年纪不小,可是你看上去跟我一样大呀。你到底多少岁呀?”
薛融笑笑,不回答。
室友也不逼她,“可以考虑跟他发展发展呗。”
薛融摇摇头,“他想找一个结婚的人。”她看出来了。
“你不想结婚?”
薛融想了很久:“我不想结婚。但是如果找到一个可以一辈子在一起的人,也不会拒绝结婚。”
她拒绝了男人的邀约,但对方仍旧对她保持了蓬勃的兴趣。电话短讯不断,甚至专门到学校的图书馆来找她,请她在楼下咖啡厅喝下午茶。
“你该把眼镜摘掉,”他一边喝着无糖的美式咖啡一边道,“你眼睛好看。”
薛融笑了笑,“这样看书方便,隐形眼镜戴久了不舒服。”
“我喜欢你看书看得多,你有种别人没有的知性优雅,”他说,“我第一次跟你搭讪就是因为你一个人站在海边,很安静,很祥和,让人看着很舒服。不过你还是应该多出来活动活动,你太安静了。还有也不要老穿这种死气沉沉的T恤牛仔裤,你这么漂亮,不打扮可惜了。”
薛融又笑了笑。她从没有在他面前“打扮”过,也不打算为他这么做,甚至觉得没有必要为他穿一次高跟鞋。
他邀薛融周末看电影,说已经订好了位置居中的影票。薛融“放空”了一会儿,说周末有事,考虑后再回复他。
“遇到好机会要抓紧,”男人微笑着说,“不过我很有耐心,我等你慢慢考虑。”
他走之后薛融扶着桌子笑了半天,眼泪都要笑出来了。他一定觉得自己很有魅力。
薛融最后还是跟Mr.有魅力去看了电影。出了电影院,男人邀请她去就近的酒吧,薛融也没有拒绝。他开了一瓶拉菲,跟她聊起电影中的细节,聊思想,聊大师,聊莎士比亚。
薛融突然低头笑了起来。她想起麦小包说,我最近看Shakespeare,是不是比你高深?
“怎么?觉得有趣吗?”男人问。
薛融仍是低头笑,“我认识一个朋友,她读书少,只识画画,连莎士比亚都没看过。”
“那样怎么行?”男人说,“莎士比亚是每个人必读的经典,人的一生不能只追逐名利,也要有艺术上的追求。没有思想的生活就好像一杯白开水,人生索然无味,只有当你提升了思想高度,才会找寻到人生的意义。就好比我,虽然我……”
他像展台上的讲师,侃侃而谈,评价思想,评价大师,评价薛融。而薛融已笑得停不下来。
她说了抱歉,起身去厕所补妆。她今天仍是戴黑框眼镜,素色布裙,化了很淡的妆,纤细的眼线。男人没看出来,夸她素颜美、皮肤好,只是仍劝她摘掉眼镜,“认真打扮打扮”。
她对着镜子仔细谨慎地擦掉了眼角的笑泪,补了点粉遮盖脸颊上的斑痕,然后看了看时间,计算着什么时候告辞回家。
伴随着冲水声,身后隔间里的人走了出来。薛融只扫了她一眼,就别开了脸。
麦小包透过镜子看着她,定定地看着,一边看一边走到她身边,打开水龙头洗手。一边洗,一边还是透过镜子沉默地看着她。
薛融索性回过头,也沉默地看着镜子里的麦小包。
两个人就这样对着镜子看了三五秒。麦小包抿嘴一笑,是那种生硬而客气的假笑,“好巧。我以为这间店你不会再来了。”
“我也是。”薛融说。因为这就是她们第一次见面的酒吧。
麦小包又沉默了,薛融淡漠的神情让她无话可说。她低头关了水龙头,然后离开了。
薛融坐回桌前,脸上仍是礼貌的淡笑。
男人继续侃侃而谈。他说了什么,薛融并没有在意。事实上他今晚说的每句话薛融都不在意。她转头将视线转移向了酒吧深处。隔着灯红酒绿的喧闹,轻摇慢舞的人海,麦小包正看着她。
她也看着麦小包。麦小包坐的桌子还是一如既往坐满了活泼热闹的同伴,有男有女。坐在麦小包身旁的女孩子推了推她的手臂,像是有话要说。
但麦小包没有理自己的朋友,而是皱着眉站了起来,笔直地冲薛融走了过来。面无表情,目光如炬,定在薛融的手背上。
薛融惊了一惊,回头一看,这才发现对面的男人已经用掌心覆盖了她的手。
“你怎么了?”男人看起来是要摇晃唤她。
薛融不动声色地收回了手,“我没事。”但麦小包已经走到他们面前了。
“男朋友?”麦小包笑道。她的笑容一如既往地干净,好似在短短几步间就扫尽了方才眼底的复杂神色。
薛融没有说话。倒是男人先礼貌地笑着接了话,“还不是,我在追她。你是Sharon的朋友?”
麦小包仍是一脸笑容,并没有答他,看着薛融道:“我有话同你讲。”
她突然出手抓住了薛融刚被男人抚摸的那只手,一把将她从桌上拽了下来,用与神情完全不符的粗暴,拉着她直带舞池深处而去。薛融踉跄了两步,回头与男人招呼一声,“抱歉……”
最后半个字没在了舞池音乐中。
她被麦小包拽入了人海,在浮浮沉沉中被用力地亲吻。攒动的人头被灯光映照出五颜六色世间百态。人们大笑着随着音乐摇摆,挥舞着他们的手甩弄着他们的身体。数不清的灵魂在人世间狂舞,不知生而为何,不知笑而为何,不知狂欢之后身在何处。麦小包紧紧地搂抱着她,手指滑入她裙边。
在狂舞的人群中。
长裙遮住了她们的动作。她用力地回抱住了麦小包,将脸埋入麦小包锁骨的凹陷,声音被淹没在狂热的鼓点中。人潮一片湿润,天地混沌地晃动着,她被五彩斑斓的光芒覆盖。
麦小包拽着她冲出了舞池冲下了楼,她们一前一后跌跌撞撞地跑在街上,她提着她满是褶皱的素色长裙,里头的内衤库湿透了,黏腻的液体贴在大腿根。
麦小包拦了一辆的士,要将她塞进去,她不进去。她们在街边固执地拖拽。的士司机以为遇到两位烂醉的女士,不想招架,发车而去。麦小包在车后头追了几步,又倒转头去抓住突然跑走的薛融。
“放开我!”薛融挣扎道。
“你发什么疯?”
“放开我,我不想跟你走!”
“你是不是有病啊?”
“我就是有病!你走啊!你走啊!”
麦小包没有走,她原地蹲了下来,疲惫地抓挠着头发。“你为什么不承认你也中意我?”
薛融的嘴唇发着抖,良久,轻声答道,“我怕你不够中意我。”
麦小包仰头看她,眼泪一下子涌出,“你怕,我就不怕吗?你一阵理我,一阵不理我,我每次同你讲话多害怕你知道吗?你答应到我家里来,我多开心你知道吗?你怕,你就可以这样对我?你这样公平吗?”
薛融也哭了出来,她慌乱地捧住麦小包湿漉漉的脸,麦小包挣扎了两下,她们在路边跌坐成一团。
那天回去以后,麦小包给她发了短讯。“我们今天开始拍拖好吗?”
“好。”
“周末可以来我家玩吗?”
“好。”
麦小包把家里打扫得干干净净。绘画工具都装进彩色的小铁桶里,吊在空中的明信片一张一张贴在柜子上。她还重新刷了墙壁,画了一整墙深蓝色的星空,星空一角站着一个将自己裹在黑斗篷里的女子。
“这是你。”麦小包指着那副画控诉说,“这是睡了我就走的你,像个巫婆。”
薛融笑了。她并不觉得麦小包画这幅画时真的带着怨恨,正相反,密布的星空明亮又充满生机,而女子背影清瘦,神秘而引人遐想,“好像萨拉。”
“萨拉是谁?”
“《法国中尉的女人》,一部电影,”薛融说,看麦小包还是很茫然,“她为了追求自由,离开了深爱她的男人。”
“听上去有点伤心。”
“但最后他们还是在一起了……在她获得自由、实现理想之后。”
“听上去还是有点伤心,不过算她还心怀爱情。”麦小包摸着胸脯感慨道,别有深意地看了薛融一眼,被薛融拍了额头。“啊!”
她们在蓝色的被子里滚成一团,床单被褥也是星空色的,笑闹间扬起的波浪如同银河包裹着她们。麦小包最后气喘吁吁地被薛融按在了下面。
“你力气有点大啊。”她用黏黏的鼻音向薛融撒娇道。
“都说了我学跆拳道。”薛融得意地昂起雪白光滑的下巴。麦小包突然使力掀翻了她,一口咬住了她的脖子。
“我学的是无赖拳!”
她们拥抱在卧室的飘窗上,窗台上铺着天蓝色的柔软毛毯。还有几只白色的靠枕,上面画着大头猫咪。薛融背靠着猫咪仰起头颈,毫无保留地向麦小包舒展开身体。麦小包顺着她凹陷的锁骨一路蜿蜒吻下,轻轻用牙咬开层层包裹的浴巾。
薛融别开了眼,将视线投向窗外,星月舒朗,夜幕宁静。
舌尖下移如蛇,湿意顺着侧腰蔓延,在滑到她肚脐下方时停了下来。
麦小包略一迟疑,情不自禁地用指尖轻轻抚摸她下腹一道颀长又丑陋的红痕,年代久远加上保养得当,已经摸不见明显的凸起,只有狰狞的色泽不曾褪去。她想起上一次房间里不见五指的黑暗。
“这是……”
“剖腹产。”薛融看着窗外道。
“疼吗?”麦小包轻声问。
“不疼。”
“孩子……在哪儿?”
“我怀孕时重度子痫,胎死腹中,我也很危险,所以做了剖腹产。”
麦小包沉默了很久。“孩子的爸爸呢?”
“离婚了,很久没联系了。”
麦小包直起身贴近薛融,捧回她固执地看着窗外的脸,专注地看着她。
“所以你辞了职,来这边读书?”
“也不光是因为这个。我想要新的生活。”
“现在还疼吗?”
“不疼了。”薛融神色平静。
“我觉得你疼。”
“很早以前就不疼了。”薛融说,但她眼圈红了。
麦小包跪在飘窗上紧紧地抱住她,“我不想做了。”
“为什么?”
“因为你疼。”
“我不疼。”
“你疼。”麦小包执拗地说。
薛融回抱住她。
她们在星夜里抱了许久许久。麦小包的胳膊箍得死紧,仿佛一点儿都不舍得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