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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

  •   花旗银行一张三万大洋的支票,盖着沈绍的戳子,如今正颤巍巍掂量在瑞鸿祥班主手上。
      这时阿飞已经进来,将围观的人群统统赶开,有几个不识颜色的撂了几句狠话,都被阿飞几拳打得从哪里吐出来就从哪里咽下去,一个个耸肩搭背不敢再看这个煞神一眼。沈绍忽然叫住一人“你,过来!”
      “我……我?”那人浑身一个激灵,眼神都不晓得往哪里放。
      “难道我说的不是中国话,就是你,过来。”
      那人抬头就见阿飞一双拳头垂在眼前,上面青色的经络微微凸起,生怕皮肉受苦,方才一步一步朝沈绍挪去。
      沈绍揉了揉脖子,盯着他的脚道:“你的这双鞋倒不错……”
      那人也机灵:“爷要是看得上眼就尽管拿去……”
      “谁看得上你的破鞋!”沈绍勃然大怒,将一叠银元摔在他脸上,“是我那不成器的狗奴才看上了,也才跟你买!你当爷跟那些丘八一样没个道义么!该死!”
      阿飞低头瞥了沈绍一眼,对那人轻声道:“是我向二爷要的,你肯卖么?”
      “肯!怎么不肯!”那人忙将鞋子脱下来,恭恭敬敬捧到阿飞面前,“小爷看上的,也是咱的运气不是!”说着把鞋往阿飞怀里一塞,脚底抹油地溜了。
      “沈二爷要点戏?”班主看了半日的杀鸡儆猴,才乍着胆子开口。
      “怎么,我说的话还值不上三万大洋?”阿飞早已搬过椅子伺候沈绍坐下。
      “哪里哪里……”班主赔笑道,“只是这么多钱,小的们一时掂兑不开……”
      “谁稀罕了?”沈绍眉棱骨一竖,活脱脱的梨园大拿,“都上给你们多做几件新衣裳!”
      班主飞来横财,顿时喜得合不拢嘴,将刚才的火药味都抛到脑后:“不知道沈二爷要点什么戏?”
      沈绍抽出根雪茄叼在嘴里:“你估摸着,能点多少出?”
      “回二爷的话,哪怕您把瑞鸿祥买下来都够了!”
      沈绍摆手:“我可没这闲功夫瞎操心……”他头一低,正凑在阿飞递过来的火上。“要不这么着,你先把班子里所有人,甭管是角儿还是雏儿,敲锣的还是打鼓的,都给我找过来,爷一个一个地挑!”
      “好嘞爷,您稍等!”班主喜滋滋将支票往袖筒里一掖,钻进后台就招呼开了。不多时,整个瑞鸿祥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百来号人都挨个站在台子上,巴巴儿望着沈绍。
      沈绍笑嘻嘻踱上前去,先在那几个女角身边盘桓一阵,捏捏这个的手,掐掐那个的脸蛋,几个二三十岁的摸爬滚打多年,都是此中老手,顾盼间一个媚眼飞过去,当真叫人酥倒了半边。另几个女孩儿尚在幼冲,小胳膊小脸,甚是招人怜爱,被沈绍反复揉捏只是不敢出声,泪水已经在眼眶里打转。沈绍抓起一个女孩儿的下巴对班主道:“这倒是一副好皮相,留在你这里真是糟蹋了……”
      “这可不是!”班主猛地一拍大腿,“早就有算命的说小红玉天生好命,是要遇见贵人的……”
      “小红玉?”沈绍乍然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想起就是片刻之前的小陈妙常,如今卸了装看来比戏台上更小,一段胳膊一只手掌就能围拢。
      那班主继续道:“敢情沈二爷就是她命中的贵人,若是二爷不嫌弃赏她碗饭吃……”
      “别,别别……”沈绍蓦然撂开了手,“我算哪门子贵人,怕是高攀不起,你还是等别着人栽培她吧。”
      班主弄巧成拙,有苦难言,这才知道这沈绍是个只管自己痛快了哪顾旁人死活的主儿,惟有打落牙齿往肚里咽。
      这时,沈绍睨着那些男角,倒是一个个眉清目秀,身姿秀逸,虽及不上当年的苏千袖,也各有各的漂亮,沈绍却不沾手,回头对班主道:“你是不是还藏着掖着什么人呐,我这里看着不对。”
      班主一敲脑门,才明白沈绍的话中之意,陪笑道:“二爷果然是明察秋毫!赵老板还在卸妆,没赶得及过来。”
      沈绍眼皮一翻:“你不是班主么,自己手下人还制不住?”
      “二爷这可为难小的了……”班主的五官都蜷缩在了一起,“他可是班里的角儿,顶红的名角,您没见着连柴家的格格都被他迷得晕头转向么!小的不但不敢管,还得跟着大伙儿一齐尊他一声——赵老板!”
      沈绍在安乐椅上舒展开四肢:“那我今儿就更要见见这个天下第一的赵夜白了!”
      “爷……”班主可怜巴巴叫了声,见沈绍动了动手指头,忙够在他耳畔小声道:“夜有所不知,这赵夜白的脾气是出了名的大,小时候学戏,差点被板子打死都没改过这犟牛一样的性子来!”
      “比苏千袖还倔?”
      “哎哟我的爷,苏千袖跟他一比,那就温顺得跟一小绵羊似的,想怎么捏巴就怎么捏巴……”
      “去你的!”沈绍一脚把他踹了个狗吃屎,指着他的鼻子骂,“好歹曾经也是爷的人,你也敢随便捏巴!”
      “爷教训的对,爷打得好!”班主捂着脸,眼泪都逼在眼眶里,鼻涕已顺着人中流下来,“不过这赵夜白的脾气,连刘公公都拧不过……”
      “哦?”
      “刘公公看了他的长生殿,想把他留在身边,可这位爷爷真是不识好歹,穿着戏服就上了房,站在屋檐上喊谁要是敢逼他,他就要往下跳,活生生把刘公公的堂会给搅了!嘿 !二爷,您说,得罪了刘公公,就是祖师爷不赏这口梨园饭,要不是柴格格的面子,咱瑞鸿祥早让人给赶出北平城了!”
      沈绍半真半假地皱起眉:“怎么,真当我今天唾多了黄汤寻你的晦气来了?也不放亮了招子掂量掂量自己,下九流的,什么东西!”
      “跟下九流的人混在一起,自个儿也上流不到哪儿去。”只见帘子一掀,露出说话那人半边面孔,沈绍的目光绕过襟袖,先落在那两只手上——虽也保养得修长干净,但却不是为之色授魂与的那双,不禁大失所望,脱口叫了声“可惜”。
      “这位就是赵老板吧,果然一张利口!”沈绍一让,“名角儿,坐!”
      “不敢,站惯了。”赵夜白行了礼,和几位师弟们立在一旁,班主连连向他使眼色他却木头似的恍若未见。
      沈绍仔细看他,见这赵夜白若论五官,拆开来也不十分出色,单眼皮,瘦削脸,相书上说这样的相貌最是无情无义,那鼻子嵌在一张狭窄面容上显得有些大,嘴唇也不够薄,但凑在一起偏能勾得人转不开眼睛,不同于花旦的婉媚或是武生的英俊,倒像是经历了些风霜的样子,光看着,都觉得眉头心上,刚下了一场薄雪,在冬日的初阳下渐渐融化。
      赵夜白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只听沈绍道:“赵老板火气不小。”
      “哪里,”赵夜白下巴一扬,“沈二爷若是来听戏,我们敞开门做生意,自然欢迎,若只是来找咱们乐子的,就请恕不奉陪了!”
      “听戏,当然听戏,到戏园子来不听戏还能做什么?”沈绍随意打了个哈哈,赵夜白却认了真:“二爷要听什么?”
      班主插话道:“不如就唱赵老板看家本子长生殿?”
      沈绍断然否定:“那样悲悲切切的,我不爱听。”
      “那……要不游龙戏凤?”
      “刚才不已经听过了么?”沈绍越发不满。
      班主急得满头大汗:“有了!高祖还乡!这个热闹!”
      “太吵了,忒没意思……”
      赵夜白在一旁掷下话:“沈二爷想听什么但说无妨,只要是本子上有的,若是我赵夜白唱不出来,任你处置。”
      沈绍就等着这句,觑着赵夜白笑道:“我平日不爱别的,偏偏喜欢听云房十试吕洞宾!”
      班主浑身一颤,闷声闷气道:“二爷,这可是淫戏啊!”
      “淫者,自见其淫!”沈绍一个字一个字说得清楚,两只眼在赵夜白身上转来转去,“怎样,赵老板,你唱是不唱?”
      见赵夜白光站着不说话,沈绍不禁挑起眼角,像是比刚做成了一笔大生意还要痛快:“怎么,是赵老板身价金贵,怕我出不起钱么?”
      话说到这份上,赵夜白虽出道不久,却也明白了七八分,斜睨着沈绍道:“二爷,您是跺跺脚九城乱颤的人物,犯不着和我们小小戏班过不去,有什么吩咐只管划下道道来……我们能做的定然万死不辞,若力有不逮……还请二爷两个山字叠起——请出不送!”
      “那好,不唱也行,”沈绍竟没有再着意刁难,只轻飘飘道,“夜白……算是艺名吧……你的真名是什么?”
      赵夜白硬邦邦道:“下九流的人,哪有什么真名,阿猫阿狗的胡乱叫叫就好。”
      沈绍寻人无果正是百无聊赖,突然被赵夜白这一口铁齿铜牙绊住,倒生出另一份戏谑闲心来,他眼睛一转望着赵夜白笑道:“那不知道赵老板叫阿猫……还是阿狗呢?”
      赵夜白脸色一青,就要发作,班主忙出来圆场道:“说笑了,沈二爷说笑了,赵老板原名叫做贞生,只是几个相好的师兄弟之间叫叫,连柴格格都不知道。”
      “班主!”赵夜白喝止不及,只觉丢了面子,就要拂袖而去,谁知沈绍伸手就拉住了他的衣袂。赵夜白卸了妆还没来得及换上常服,一件九蟒五爪的金黄龙袍嗤啦就被扯出一道口子,赵夜白想也不想抬手就是一掌向沈绍头上拍去。
      “二爷!”他快阿飞更快,离着沈绍的脸尚有一两寸,手腕已率先被阿飞捉在手里。
      班主见势不好,大惊失色,连忙哀求道:“二爷,赵老板毕竟年轻,还不懂事,刚才冒犯了……您就饶了他这一遭罢!”
      沈绍缓缓站起来,突然闪身甩了阿飞一记耳光,斥道:“我还没说话你竟敢动手?没规矩的混账奴才,你眼里还有我么!这世上多少人求赵老板这一掌还求不来呢!”说着,他夺过赵夜白的手贴在自己面皮上,那掌心才被冷水湃过,还有些微微的凉意。他的掌纹很深,一道道刀劈斧凿一样刻在手心里,极缓极硬,横平竖直,就像是他小时候临过的字帖格子。
      赵夜白猛然笑了:“做你的奴才真是命苦……”
      沈绍抬头极认真地看着他道:“你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好奴才么……好比是一只狗……再温驯的狗,惹急了也会叫,还会咬人,专咬人的脖子——那才是最好的狗!若是怎样打骂都甘愿忍辱偷生,甚至还向主人摇尾乞怜,屈意奉迎,那就连狗都不如了……有的时候想想,许多人还不及一只狗……”
      沈绍闭上眼,脑海里忽然浮现出当年还在关外的时候,松花江畔,那一片白茫茫的皑皑雪原上,青幽幽的松树林。他骑着马踏过一条艰难的道路,洒满高粱红通通的香味,一转眼就被枪声打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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