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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空廊(改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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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石库门的弄堂里总流传着些纷纷扬扬的小道消息,似是这十里洋上上不胫而走的一瞥,又似是有人从中诱饵般叫人驻足着,欲罢不能。穿着碎花纱裙的女人们挨着边儿靠着泛了底的墙沿坐着,叽叽喳喳的模样好生是叫人觉得是在聊着些自家的家常罢了。
“侬听说了伐,各个穆家八小姐过两天要结婚嘞。”
(你听说了么,这个穆家八小姐过两天要结婚嘞。)
“撒么似?侬刚呃曾呃噶呃啊?各个穆家呃切小家否似刚刚帮穆老四当顾官司嘛?难能一要有拧结婚了啦?”
(什么?你说的真的假的啊?这个穆家的七小姐不是刚刚跟穆老四打过官司嘛?怎么又有人要结婚了啦?)
“哎呦,拿听吾刚呀,穆家立项呃小家少呀通通么似打小的锦衣玉食,宠坏特了,柳夫人一死么总归搞七搞八呃四体就通通来了呀。”
(哎呦,你们听我说呀,穆家里面的小姐少爷呀通通么都是打小的锦衣玉食,被宠坏了,柳夫人一死么总归那些搞七搞八的事情就通通都来了呀。)
“吾想阿似呃,否顾听宁噶刚这趟这个穆噶八小家要噶呃似周福久呃噶僧林拓鸣耶。”
(我想也是的,不过我听说这次这个穆家八小姐要嫁得可是周福久的外孙林拓鸣耶。)
“周福久?侬刚按个大盐商啊?”
(周福久?你说那个大盐商啊?)
“对呃呀,各个林拓鸣阿拉老公桑汤起办公呃曾光来黑叫撒或粗赞绑扎过呃,哎呦,小白里呀,去似去得来……”
(对的呀,这个林拓鸣我老公上次去办公地时候再那个叫什么火车站上碰到过的,哎呦,小白脸呀,漂亮是漂亮得来……)
“否顾侬刚连八小家贼噶特勒,穆噶七小家难能还似单身哦。”
(不过你说连八小姐都嫁掉了,穆家七小姐怎么还是单身哦。)
“撒宁晓得哦,否顾老早听宁噶刚穆噶七小家心里想有拧呃,就似现在叫撒中央立项做来蛮多哦一个钻员,宁噶起广州革命嘞,各个七小家大概似个痴情种,等了几个号头,否顾在这个样子好去,再好看呃小姑娘啊要变成黄脸婆咯。”
(谁知道哦,不过老早听人家说穆家七小姐心里有人的,就是现在叫什么中央里面做得挺大的一个专员,人家可是去广州革命了,各个七小姐大概也是个痴情种,等了好几个月,不过再这个样子下去,再好看的小姑娘也要变成黄脸婆咯。)
“对呃。”
“嗯嗯……”
“是哦。”
女人们一口一个地符合着,全然没有注意这弄堂口上早已面色刷白的人儿,手里尚且是拽着半热的包子,西装革履的模样却是与如今那惨凉的神情南辕北辙。却是只听面前谁猛地叫了几声,便是抬了头理了理方才凌乱的神情,一路快步上前了去。
“诶,侬看到了伐,刚刚按个拧。”
(诶,你看到了么,刚刚那个人。)
“撒宁啊?”
(谁啊?)
“唔……像似……叶……叶撒么……”
(嗯……像是叶……叶……叶什么……)
“叶侬呃头啊,侬阿四思春想侬窝里情拧了哦。”
(叶你个头哦,你是不是思春想你家里情人了哦。)
“侬否要哈刚呀……”
(你不要瞎说呀。)
方才抬起头来的女人们便又是低头做起了手上的家事,直到是夕阳出了头才是收了手上的活儿一路回了弄堂。而这十里洋场上的风流韵事,也是在这时候悄然上了灯。
霞飞路中段近日是叫洋人盖起了好些个灯红酒绿的地儿,歌舞升平自然是叫人目接不暇的,黑色老爷车里扒着窗子的人自也是不能免俗。
“我爹从前只说是这上海滩是个叫人流连忘返的地方,这般热闹模样,果真是应了‘流连忘返’四个字。”
身边人默默笑了起,伸手拽过那双瞪大眸子的脸就是小啄了一口,“同庐山比起来,这上海滩定是要热闹的,否则人又怎会说庐山才是修身养性的好地方呢。”
“哪有……”怀里人嘟起嘴,一脸的孩子气,“年轻人气血方刚,总是要出来闯闯,没得冲动又何谈养性呢。”
搂着玉臂的手断然松了开。而“气血方刚”这果真是叫人似曾相识的词,时间流逝,他又怎会想到当初那个他负了的女子,此时今日还在心心念念他的音容笑貌。
“少君,一会回了家你先休息去,我还有些事要去见着些熟人。”
终究还是放不下,话语间点滴是遮掩。
“嗯,好。”怀里人却倒是听话得很,点头便是应了那处的请儿,转眼却又回过头来,乌黑的眸子里写满了玩笑意,“你可别到时候找着什么小姐去了,不然回家看我怎么收拾你。”
“怎么会呢,”话语里分明是恐慌,“除了你个丫头片子,我心里可就放不下别人了。”
柳暮久抬了头,抿起的唇上渗出几丝殷红。
旧地重游,却叫人怯如陌路。
不知是年久失修还是夜灯太暗,穆公馆却早已不是自己离开时候的模样。前厅庭院里颓败着的花花草草如同穆家不成气候的前景一般,叫人看着,漠然生出几些荒凉来。叶槐青凝神望着,全然没有注意着背后来人。
“叶……叶……叶先生?……”
来人语气终是带着几分惊异,却是实在好着面子而克制了住,话调里仍是叫人听出的几分颤抖。
“……五小姐,许久不见……近日可是还好?”
同是一句问话,叶槐青还是记得当日是在那穆家后院的亭廊上,五小姐说着柳夫人排着那七小姐同柳暮久在厅堂相约的事儿。时过境迁,也是几分感伤的味。
“柳夫人去了之后一切都乱了透,好在有云书顶着,不然按照穆老四的性子,定是要合着那些个少爷们将穆府掀翻了不可。”
七小姐同穆老四打官司的事他知道几分,只是佯装着充耳不闻,却不知事情竟已到了如今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
“这官司的事我在广州的时候也有听说,现在是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呢,”五小姐一脸无奈,“前几日刚刚庭审过,谁料云书竟是当庭昏了去,好在是那柳暮久在,打横抱了就是直奔医院。法院来了传票说是判决书下月才出来,如今等着,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也只是干着急。”
说好了只是来看看,怎又是生了几分忧心。
“那……七小姐现在……身子怎么样?”
“她脾气倔得很,你也不是不知道,何况柳三娘死得蹊跷,一说是中风病死的,却又有人说是那穆老四弄死的。你知道三娘身前最疼的就是云书了……事情到了这个节骨眼上,她就算身子撑不住恐也是要硬逼着自己挺下去……”
“这样……”
“……叶先生……”五小姐抬了头,望着面前人的满面愁容,言语里约莫是善意,“……你既然……这样担心着云书……好不容易回来了……不如,去看看她……”
“哦,不,不了……我……我过些日子就要……回去……”摆着手,口气轻松得僵直,“我……五小姐……您还是不要同七小姐说我……我来过……怕是,到时候分了……分了她的心……”
语无伦次,明知是借口。
而霞飞路终究还是喧嚣之地,叶槐青低下头,竟是两行清泪。
终究忍不住想去看看,那个曾经心高气傲却是对自己许下生世誓言的女人。叶槐青停了步子,红砖白墙几分是带着怜惜。
已是夜了,值班护士纷纷打理起过夜的准备,见又是来了人,顺然伸手拦了下。
“先生,现在已经过了探望时间……您请明日再来吧。”
“这样……”一时语塞,不知如何解释着缘由,“……我……我就看一眼,不打扰病人,可以么?”
伸着手的护士不知怎么地没了话语,回头间又是同那身后人耳语了两句,便是二话不说点头应了声,“好是好,不过叶专员之后也别是忘了要多照顾照顾我们啊。”骤然突变的谄媚语气,油然几分是厌恶。
叶槐青却是点点头,顺手在探望单上签了名。
“叶先生,这边请。”
年纪约大的护士出了前台,伸手却是开了一路的廊灯。
“那么晚了,病人不是要休……”
叶槐青动了动唇,话音未落又听得前台几些个小护士叽叽喳喳地议论着,一时间没了兴致,吞了话语便是低头跟了上。
“就是哪儿了,”领头人回了身,指着不远处的隔间挪了挪嘴,“左手边第二间。”
就在眼前。
叶槐青抬了头,钱塘江旁女子被风吹乱的发梢又是阵阵拂过面上,却怎么也挪不动步子。
她,还好么。
还是同原先那般活蹦乱跳的模样罢。
红润的面上带着少女的羞涩。
还是叫人好生欢喜的俊俏罢。
就这样愣着,也不知过了几些时候,叶槐青却是回过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应该是好的罢。
柳暮久送她来的医院。
他应该在她身边。
不,不是我负了她。
只是,我攀不起她。
夜风徐徐。转角黑廊里的孤楚背影。
“叶槐青,你终究还是鼓不起勇气面对她。”
喃喃自语的人儿推门进了去,只留一处是空廊凭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