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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新年特辑-一岁除 ...

  •   龙虎山的冬天是灰色的。
      风越来越冷,干燥的灰云铺满整个天空,扑簌簌往底下抖雪。李霸地搓着手一步一步趟过林子里的雪堆,好躲过那些被积雪掩埋的陷阱。
      他来拾柴火。越是这样积雪的天气,越要趁早;否则等到雪水浸湿树枝,烧火的时候便会冒出青烟和难闻的木头味。下着雪的傍晚,林中一片迷蒙,他凭着近一年来对龙虎山的熟悉,径直摸向最容易掉落枯枝的地方。他的脚尖在雪底下铲着,半是探路半是好玩,他看着雪的碎块在脚下飞扬。
      他踢到了一个什么东西。长条的人形在雪底下晃了晃,李霸地连忙蹲下来,将人形脸上的雪清理掉。
      没见过的男人,糙红脸庞,眉毛拧着,牙关紧咬。李霸地的手早僵了,探不出他还有没有呼吸,他只好尝试将手伸进男人的颈窝,测那人的脉搏。
      伸不进去。那人的领口扎得一丝不苟,有点碍事。李霸地去摸他的衣襟,想着把衣服扯松一点好重新测。就在他忙活的时候,咽喉被两根冰冷的拇指扼住,男人炯炯的目光盯了过来——
      活的!李霸地心里一悸。他抓起一把雪在男人手上搓了搓,顺势让男人靠在自己肩上,好让这大个子雪人倚着自己站起身。
      男人的胳膊和腿都很长。他的胳膊直愣愣梗在李霸地背上;腿也冻直了,迈起步子不会打弯。李霸地不得不将自己的腿垫在他的腿后面,一步一步带着他走。三条雪痕延伸向树林外,男人的喘气声随着步伐由凉变热,他的生命重新流动起来。
      云散了一些,阳光从碎云的缝隙里浇下来,雪水开始挂上男人的衣角。他平复了呼吸,大着舌头说一些难以辨识的词句。李霸地扣紧他不断挣动的手腕,不断地安慰他:快到营地了,他不会死。厨房里的粥还剩了点,喜欢往里面加白薯还是地瓜?
      联军的帐篷顶近了,男人的挣扎越发剧烈,嚷的声音也高了起来。李霸地只当他是求医心切,便也放声招呼守卫,要他们带男人去看军医。直到守卫充满敌意地提起枪,白色的雪从男人黑亮的盔甲上滑下,李霸地才愧疚地意识到,男人一路上念叨的一直都是同一句话:
      “老子……是……铁军卫!”
      对不住嘛,大哥,来都来了。
      赶来的卫队将李霸地和男人一起包围起来。等到报信的人回来在队长耳边叨咕两句,他们才把男人从李霸地身上扯下,五花大绑地送到营地深处。
      李霸地担心族长杀了男人邀功。他在营地外绕了绕,看见卫兵将男人送进一个其貌不扬的帐篷;等到卫兵离开,这才偷空从侧边溜进帐篷查看情况:
      男人被背着手绑在椅子上,他低着头,从他嘴里冒出的一团团热气表明他还活着。他不搭理李霸地的问话,更拒绝被触碰,一副要跟联军硬杠到底的样子。李霸地见他油盐不进,也来了脾气,打算进一步劝说的时候,被一只手拉出了帐篷。
      苍狼来得很快。他一听到有落单的铁军卫被俘虏,就赶来查探情况,看能不能捡一些审讯时漏出的信息。他没想到是李霸地发现的铁军卫,而闲聊的时间并不多:部族族长已经上报给撼天阙,他们或许可以先撼天阙一步得知铁军卫的动向,好在总有一天会到来的决战中抢得先机。
      这并不好办。男人毕竟是被李霸地送进了敌营,接下来差不多一刻钟的时间里,无论李霸地怎么道歉和讨好,他都紧闭着嘴一言不发。随着时间的推移,李霸地的神经也愈发紧绷。他告诉男人,一旦撼天阙来了,男人不知道会遭什么罪;不如提前说点什么,好歹能换取一些优待。
      男人终于动了。他抬起头,灯火融化了他眉睫上的冰雪,让他的眼睛黑暗湿润如雪山上的裸岩。男人干裂的嘴唇蠕动两下,他说:
      “我要的优待,就是诛杀苗疆逆贼!”
      李霸地顺着男人的目光回过头,看到帐篷外那件被冬风伸展开来的血色红衣。
      撼天阙进帐篷时略微低了一下头。他带着湿冷的风走到男人对面,席地而坐。他开口:“去打盆雪。”
      飞也似的,李霸地逃出了帐篷。苍狼拿来木盆,和他一起往里面装雪。他们对撼天阙目的的猜测没有结果,而男人接下来的遭遇,他们也都不抱期望。撼天阙的狠辣手段在联军里口耳相传,苍狼肩上的伤更是不时在阴雨天隐隐作痛,提醒他曾经遭遇怎样的磨难。眼下似乎只有期待老天保佑,撼天阙不要在男人身上发什么疯才好。
      撼天阙和男人倔强的目光对峙着。询问男人的姓名和所在部队是例行公事,这样的人摆明了不会轻易开口。他察觉到男人的目光向他的身后挪了一下,于是他一挥手,让李霸地将那盆雪端上来:“给他洗。”
      和解开男人脚腕上绳索的动作相比,李霸地脱男人鞋袜的姿态更小心一点。不论是从原世界还是联军士兵那里,他都听过不少冬天打仗冻死人的传说。极寒之下,脚趾和耳朵被碰掉的情况屡见不鲜。他不愿让自己失手,一剥下袜子便将男人的脚摁进雪里去。
      积雪很冷,可那双脚更甚。紧紧附在上面的茧和厚灰拒绝着雪水的浸润,很快就把盆中白雪染成一片黄黑。
      即便如此,李霸地也没有停下搓洗的动作。他知道受冻之后要用雪水揉搓,可是要到什么程度?他的手僵得仿若针扎,再这样下去,他自己也要将就用这盆脏雪搓一下了。
      他听见撼天阙在问男人问题,在哪里打过仗?战况如何?还报了一些地名,全都是李霸地记不住的陌生词汇。这听起来像闲聊的对话反而让男人凝重起来,他一边随声应和着,一边不时悄悄看一下李霸地的神情。
      撼天阙忽然问了个问题:“你恨苗疆吗?”
      李霸地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个问题是在问自己。他答道:“不恨,因为龙虎山给了我容身之地。”
      撼天阙又问:“你恨战争吗?”
      李霸地开始感到疑惑。他答道:“我恨的只有因为贪婪而发动的侵略战争,反对侵略战争的战场,我会很乐意加入。”
      这个回答让男人也感到意外。他想倾下身来,却忘了自己还被绑着。他挣扎着,努力俯下身,问道:“使一个苗疆生生分裂成两个,这样的人你也要跟,这样的仗,你也要打吗?”
      “这……”李霸地开始觉得自己需要谨慎回答了。他想着原世界中千辛万苦才挣扎着站起来的祖国与这里的区别,答道:“一个国家的分裂,有很多种因素。如果是土地过于宽广而无力管辖所造成的,说实话我只能说贪多嚼不烂啦。但如果是有人因为私欲而在各处搞破坏所造成的,我会反对!”
      他轻轻捏了捏男人青紫的脚趾,用雪捂上。
      “这样只为自己的人,在哪里都不会被接纳。不是只有他一个人要过日子的!分裂对于他来说只是一种引领风云的快感,可对于百姓来说,这是无端的灾殃!”
      李霸地看看男人呼出一口气,似笑非笑的神情,后知后觉地心虚道:“忽然问我这个,莫非你在说……”
      撼天阙的一声冷笑打断了他。
      “骂我自私的人,我也见得多了。”撼天阙的声音很冷,可李霸地知道,他此时一定在笑着的,“冤有头债有主,是苗疆害吾至此,吾也让苗疆为我陪葬,这很公平。”
      “狗屁!”男人的挣扎忽然激烈起来,“天阙孤鸣,我不会忘记这个名字和你这张该死的脸!我祖辈都是苗疆兵士,我全家都死在你手上!苗疆害你什么,你什么都有了!明明是你辜负……”
      打断男人的是撼天阙的拳头。它重重地砸在男人的鼻子上,飞溅出两道血花。男人垂下头不再言语,任血液滴落在他的腿上。
      撼天阙站起身。
      “明日午时问斩。”他只留下这一句话。
      李霸地把男人的脚从雪盆里搬出来,尝试给他穿袜子。他的鼻血大滴大滴地落在盆里,溶进一块块黄色和黑色之中。李霸地没法,只好先将男人的头仰了起来,从身上扯了两块补丁团起来堵住他的鼻孔。
      鼻血暂且解决了,可李霸地仍然不知道男人的脚好没好。思前想后,他伸出手去,挠了挠男人的脚心,看到男人皱着眉低头踢了他一下,这才放心地给男人套好鞋袜。他起身要离开帐篷时,男人唤了他一声。
      “小子,”男人说,“知道刚才撼天阙为什么说了那么多地名吗?”
      李霸地转过身来。
      “那些都是苗疆与中原交界的地方,数十年来几经易手,苗中双方的血仇是数不清的。”
      男人喘了口气。
      “他和我一样,都察觉了你的中原口音。他在猜测你来自中原的哪里,是否和我有关。”
      男人露出一个疲惫的笑容。
      “他想让你恨我。”
      李霸地离开了帐篷,去找苍狼。
      男人要逃跑只在今晚。
      当李霸地趁着夜色扎入苍狼调遣好的空隙,割断男人身上的绳子要带他走时,男人出乎意料地配合。路上他告诉李霸地,他叫做加木。
      还说了更多。
      加木一家本来是游牧民族,直到加木太爷爷的勇武得到了当时苗王的赏识。从此加木的爷爷和父亲都参军为保卫苗疆效力,家人也从草原搬到王城居住。这段日子一直持续到三十年前那场政变,十岁的加木看到满身血污的孙王子被还活着的士兵拖走,也死死记住了那个让他的爷爷、父亲和哥哥一同葬身的名字:天阙孤鸣
      他们甚至不是死在对敌的战场上。
      “那个家伙……”加木喘着气,“眼看就不太正常了。你的回答倒是蛮有意思,离开那个疯子,随我回铁军卫如何?”
      “不用啦。”李霸地说,“我朋友在这呢。我要是走了,他就只有一个人了。”
      加木笑了一声。“那好吧,”他说,“你们可得在他手底下活久点。”
      雪还在扑簌簌地下,夜太黑了。李霸地完全辨不清方向,只有被加木带着穿过一丛丛浅灰色的树和草。加木随手扒拉着,时不时折倒一棵小树。李霸地拽着加木的胳膊,忽而胸口被他的胳膊怼了一下。
      加木停下来了。
      李霸地仔细一看对面来者,顾不得脚软,跑到加木的身前伸开双臂慌忙解释。
      他得让战兵卫相信他们不是逃兵。
      战兵卫按着刀,不知道听进去了,还是没有。他缓缓拔出刀来,金属摩擦的声音听得李霸地头皮一阵发麻。战兵卫走近了,如果他要杀,自己根本拦不住——
      战兵卫和他们擦肩而过。
      加木拉起李霸地,拔腿就跑。尽管不知道战兵卫为什么放过了他们,但这是活命的机会,快跑!
      直跑到雪停云开,月亮洒下光辉。加木在树林的边缘放开了李霸地的手。
      “到这里就出了龙虎山。”加木说,“月亮出来了,你回去吧。沿着我折倒的树,你能回到联军大营。”
      李霸地不放心他:“铁军卫能重新接纳你吗?”
      “他们不会知道我曾在联军待过。”加木看着万里边城的方向,“除了铁军卫,我也没地方去了。你回去吧。”
      李霸地便向他挥手告别。他的速度很快,赶回房间时外面刚好重新开始下雪。连潮带冻,李霸地抻开被子时颇费了些功夫。铁军卫的军营,应该比山里更暖和吧?
      李霸地睡了下去。
      加木一直等到少年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树林里,才重新迈开步伐。真痛啊……多亏那个龙黥卫给的一刀,不然自己怎么会在冰天雪地里睡上一晌。被冻住的伤口早已融化,如果不是黑甲的掩护,那小子又要折腾半天了吧。
      加木弯下腰来,扶住愈发刺痛的伤口。那条刀痕由胸至腹,每走一步都牵扯着全身的肌肉开始颤动。
      本来这次的刺探也不该自己来。但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复仇机会啊!天阙孤鸣,他的身上搭着自己全家的血,他怎么好意思大言不惭说恨……
      加木的步伐开始踉跄,他望着万里边城,努力想象军营里的篝火和热酒。
      战友们还等着自己回去呢……会笑话自己不自量力吧?明明都不是那块料……不早点回去,新到的酒那帮臭小子绝对不会给自己留一口。
      加木望见万里边城燃着的火把了。他听见呜呜的风鸣和哀哀的鸟啼,他转头看着万里边城四周深深的树。
      他把脚步停下来了。
      对啊,追兵。怎么会没有追兵呢?已经被那龙黥卫发现了,他不灭口反而让路,他在做什么?
      他让出了一条死路。
      自己回到万里边城,战友不疑有他,开城门迎接,然后……
      便是追踪自己而来的冲锋队,借开启的城门杀入万里边城。
      有效的对敌招数。加木喘着气。天阙孤鸣,你真正将苗疆当做敌人!
      他不会让天阙孤鸣得逞。
      加木拔出佩剑,横在自己脖子上。
      他不会让这一切得逞。
      月光斩开他的咽喉,月亮映在他的眼中。风又起了,雪又下起来了。加木听见马蹄,近了又远了。
      雪花落在加木的眼睛里。
      新年的第一片雪,真凉啊。
note作者有话说
第77章 新年特辑-一岁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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