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75、食牛记 ...
-
九月快要结束，祭鼓节也越来越近。这段日子里，后花园的宫人太监们忙碌着购买物资，制作彩旗、灯笼等物。但这种琐碎的活计，他们往往都是避着人，在李霸地等人的视线之外进行。
毕竟工作闲杂，东西散乱，叫主子们看去了，也不好看。
不过雨音霜倒像是不在乎这些。前两天她忙活着做菜，煮好的咖喱给苍狼送去一碗后，一整天都没再往厨房去。等李霸地再看见她，就是坐在亭子中一桌子针线碎布前，在侍女们的指导下，试着缝一面彩旗。
李霸地拽紧想要逃跑的雪山银燕，让他把食盒交给自己抱着，再将轮椅推近一点。
彩旗是笼统的说法，它们的苗疆名字很难念，李霸地记不住。问俏如来，中原名字更难念，俏如来只好让李霸地将它们理解为祈福的经幡。
而李霸地私下里管它们叫红旗，白旗和黑旗。
这也只是根据底色的叫法。彩旗大抵是长条，不拘形状，颜色之上尚有许多复杂的花纹。花纹由许多布条拼接而成，组成花纹的布条越细碎精致，彩旗等级就越高。比如将来要挂在苗王宫门上的，就是代表狼群皮毛的黑旗，细细地拼上蓝色的天空，金色的山麓和威武的白色巨狼。
这些东西，当然是苍狼炫耀似的讲给李霸地听的，眼下见着雨音霜在做这个，倒省去因好奇而打扰到她的麻烦。但雪山银燕尚不清楚，他在轮椅后面焦躁地小幅度挪着脚，好几次想推着轮椅往前，又在迈出一步前停了下来。
唉，大情种。李霸地被他一顿一顿推得烦，干脆接手摇起轮椅，在雪山银燕阻止前，上去和雨音霜打招呼：
“真巧啊霜姑娘。在这里做什么？”
雨音霜屏退侍从，放下针线，站起身说道：“见过少侠。我在缝祈福的旗帜。少侠带着食盒前来，是要交给谁吗？”
有点难说。李霸地正想着要不要如实相告，一看雨音霜抬起头凝视着他的身后，忙转过身去，发现雪山银燕正抬腿要离开。
哎呀，这犟牛！李霸地把食盒往桌上一搁，转动轮椅去拦雪山银燕。雪山银燕的脚步快，李霸地的轮椅也不遑多让。他摇动把手，一个漂移拦在雪山银燕面前；雪山银燕和他僵持半晌，最后还是被他拉进小亭子里。
“这些就是给霜姑娘你的。”李霸地就位后，在雪山银燕疑惑的目光下拍着食盒说道，“我们银燕看你这两天操劳，怕你饿着，亲手做了这些菜。怎么样，要不要尝尝？”
雪山银燕抢步上前，伸手就要去阻挡。但雨音霜动作更快，她将食盒拦在怀里，伸手打开盒盖：
“既然是送给我，有什么好躲着我的？银燕，你做的这个……”
她的视线凝固在盒子里的东西上。雪山银燕随着雨音霜的呆滞沉默下去，他往后退，李霸地推了他一把：
“愣着干嘛，说话！刚才在厨房里不是还振振有词的！”
雪山银燕双手背在背后，皱着眉紧盯着地面，老半天才艰难地挤出一句：“红……红烧肉。”
雨音霜睁大了眼睛。她把食盒往李霸地眼前推了推，让里面黑色油亮的块状物呈现在两人眼前。
“红烧肉？”
“红烧肉。”李霸地笃定地说。
“但是……只是酱油放多了而已！”雪山银燕垂死挣扎，“我是严格按照三母的配方，做出来不会难吃！”
李霸地大叫：“别惦记你那个三母了！我说别人都下不了嘴你还不信！”
雪山银燕说：“你就是看不起三母！”
李霸地说：“难吃就是难吃！”
两人互不相让。雨音霜听着他们吵嚷，毅然决然地拿起筷子，夹起一块肉，拉起长长几道丝线——
她咬了下去。
刹那间一切都放慢了，风，晃动的树叶，李霸地制止的动作，雪山银燕拦阻的手臂。那块肉在雨音霜的唇齿之间经过三次艰难的咬嚼，终于顺着食道“咕噜”一声滑了下去。
雨音霜微微颤抖着，脸色惨白。
“我要喝水。”
她只说了这一句话，放下筷子捂着嘴匆匆走出亭子。风更大了，桌上布条碎片被吹得乱飞，裹在落叶中尽显凄凉。
李霸地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在风中和雪山银燕佇立良久。
“你刺驾。”他对雪山银燕说。
这红烧肉本来要给苍狼先尝个鲜，毕竟雪山银燕言之凿凿地说，这是他做的“最好的一版”。他倒是要先去给剑无极吃，但李霸地激他“怎么不去给苗王长长见识”，于是……
刚才给雨音霜看，也就是吓唬他俩一下，让雪山银燕意识到这道菜在旁人眼中的真实水平。
现在么……
李霸地还是抱着食盒，被雪山银燕推着轮椅往前，但现在他是要防止菜肴被雪山银燕拿走倒掉。
怎么说呢，刚才的插曲确实有点伤雪山银燕的自尊。
“只不过雨音霜来自东瀛，吃不惯而已！”雪山银燕还在犯轴，“只要我重新再做一遍……”
李霸地说：“再做几遍都没用，方法不行就是不行。你都不给肉焯水，这味能好吗！”
雪山银燕说：“中原的酱油比苗疆味道淡。”
李霸地说：“你说什么我都能信。除了尝味儿。”
雪山银燕憋气，他不说话了。李霸地想回房间，他不干，硬推着李霸地在后花园里绕圈圈。这次没碰到撼天阙和夙，不然按撼天阙那挑剔的口味，雪山银燕得被他掀到天上去。
但是遇到了苍狼。
苍狼甚至不是空手，他拿了一面红色的彩旗。上面用细密的布条拼了一大片白色点点，他不时打开看看，四处张望一下，又卷起来护在怀里。
于是，这次是苍狼先发现的李霸地。他走过来向李霸地展示他的彩旗，甚至没注意到雪山银燕。
“怠慢侠士，是孤王失礼。”苍狼朝雪山银燕行礼，“不知雪山银燕侠士这次前来，是……”
雪山银燕还在憋气，回得很生硬：“给你送菜。”
李霸地下意识地护紧食盒：“啊……对，对，雪山银燕做好之后，第一个想着你来着。就是……”
他一时间没想到合适的借口，让苍狼别打开食盒。雪山银燕见李霸地半天没张开嘴，身子一探夺过食盒，径直打开第二层：“之前的菜凉了，这个还热，你吃。”
苍狼看着被塞到他眼前的满碗灰黑色物什，眯起眼睛后退一步。
“这是什么？”他小心翼翼地问。
“蒸茄子。”李霸地说。
“蒸果茄（jia）。”雪山银燕说。
“有什么不同之处吗？”苍狼拿筷子的手有点抖，但还是敬业地夹起一块勉强成型的茄肉，“茄子，果茄，本就是同一种蔬菜。”
李霸地抓了抓头发：“如果按我的理解，果茄其实就是嫩茄子。但雪山银燕坚持它不是茄子，我也不清楚。”
雪山银燕说：“果茄就只是果茄而已。茄子有一种辣味，果茄没有。而且，果茄比茄子更嫩，更容易入味。这一道菜，就是将果茄架在猛火之上，用放了味精，盐，生抽和白糖的水去蒸……”
说话间，苍狼已经把那一筷子果茄放进了嘴。眼下他听着雪山银燕讲话，咬着筷子双眼发直，身子在风中略微摇晃，眼见是要倒。李霸地见状，连忙伸手拉扯苍狼的衣袖，把他的魂给拉回来。
苍狼回过神，瞅李霸地瞅了好一会。
“我还是头一次，在同一道菜中体会到‘五味杂陈’。”他的声音虚弱得像刚死过一趟，“雪山银燕侠士……”
他站直身子，背过身，迎着扬起他披风的大风离开。
“下一次，少放盐。”
李霸地和雪山银燕在原地停了一会。
“你造的孽。”李霸地说。
“你提的建议。”雪山银燕说。
“怨我吗！哪次我不是让你尝尝再往里放！你自己说配方万无一失的嘛！”
李霸地表示抗议。
“因为我之前按照配方做的菜，没人不夸我！包括三母！我也不知道你为什么非要这样反对我！”
雪山银燕提出反对。
李霸地说：“那是他们溺爱你！我说实在，正气山庄算你自己家，家里的东西你嚯嚯无所谓；但这里是苗疆，你一意孤行糟蹋的是别人东西。哪怕苍狼不跟你抢雨音霜，东西浪费多了，他也得把你们赶出去。”
雪山银燕说：“我……”
他沉默了一会。
“你说得对，我不该随意浪费别人的东西。但我只是不理解，怎么换了个地方，别人说好吃的东西就不好吃了。”
李霸地问他：“你说具体点，夸好吃的都有谁？”
雪山银燕说：“父亲和大哥。”
李霸地又问：“还有一个哥呢？”
雪山银燕答：“他每次都说身体不舒服，在屋里躺着。”
李霸地说：“对你爸和你大哥好点。”
雪山银燕浅浅应一声，低下头去。
被云彩遮挡的天空更阴沉几分，风又大了。难得和雪山银燕独处，李霸地不希望扫他的兴。他想回房间，这次雪山银燕没有推着他走岔路。
“这两天剑无极没陪你吗？”李霸地问道。
雪山银燕说：“没有。他说陪凤蝶更重要，让我去和我大哥耍。”
李霸地说：“你这脾气就他能治，有空我得找他取经去。”
雪山银燕皱眉：“就算这样，他也不能嫌弃雨音霜做的菜！”
李霸地说：“什么？”
原来雨音霜送过去的咖喱，苍狼尝了口汤便推说不饿，放着没动。她赌气，端着咖喱又去找剑无极，让他评价。正好那天中午是抓饭，剑无极不喜欢，没吃饱；他把咖喱倒在米饭旁边，舀了一勺下去——
“在凤蝶怀里睡了一天，一碰就说头晕起不来。分明是借口！他只想跟凤蝶在一起！”
雪山银燕忿忿不平。
李霸地沉默。
李霸地说：“我现在觉得你跟雨音霜挺配的。”
这次轮到雪山银燕疑惑了。解释起来太累，李霸地只好让他听听就算，别乱想。天色更暗了，苗疆的风总算暂停，李霸地得以回到温暖的房间，雪山银燕在他屋里坐着喝茶。苍狼回到书房继续处理公文，想着什么时候能把彩旗亲手送给雨音霜；而雨音霜本人，在备足茶水之后回到原位，却没看到雪山银燕，只好失落地继续缝制彩旗。
人们都在继续自己的生活，没人注意到——
距离默苍离复活，还有25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