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庆西重》清潭

3、chapter3

　　趁着客栈最忙的时候，我和太子从忙得焦头烂额的爹爹和篁儿的眼皮底下溜了出去。

　　虽然花灯会还没有开始，却已经有了些喜庆的气氛。路旁搭起了挂花灯的支架。我眼巴巴地看着一盏盏径直的灯，想象着夜晚会有多漂亮。太子还是带着人皮面具，陪着我东逛西逛。我兴致盎然地尝遍了街上卖的小食，摸着圆滚滚的肚子满足地准备跟着太子打道回府。

　　这时的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街上逐渐变得热闹。花灯一盏一盏亮起，整条大街都在一片流光溢彩中沸腾起来。年轻的公子小姐们手执花灯，或结伴，或独游。小孩子挑着形状可爱的花灯聚在一起玩闹…我看见什么都觉得希奇，忘记了和太子约定好不乱跑的事，一路上蹦蹦跳跳，有人的地方我就欢欢喜喜地凑过去看看。

　　“呜～”一不留神就撞上了迎面而来的人，我脚下一滑又向后摔在地上，屁股都要摔成四瓣了。
　　“走路都不长眼呢！”原来是巡逻的官兵。

　　“好好的花灯会吓唬人家小孩子做什么呢，真是的。”稍微年长的似乎是领头的官兵大叔扶起我，笑容很和蔼。被我撞到的那个官兵撇撇嘴，往别处望去了。

　　“没摔伤么？”太子焦急地追上来拉着我。

　　“没有～”我拍拍身上的灰。

　　“没摔着就好，呵呵。”官兵头头笑道：“这孩子长得真好看，又伶俐。”

　　太子看见官兵，脸色微变，匆匆的鞠躬道：“多谢官爷，我们先告辞了。”说罢便拖着我离开，我只能拧过头向着身后的官兵大叔挥手道别。

　　没走出多远，太子的脚步明显更快乐。我在拥挤的人群中艰难的踉跄跟在他身后，手腕都被他抓得发红。

　　“哥哥，我累！”我喘着气不满地嚷道。

　　太子带着点惶恐的眼神往我们身后望去，只一瞥，脸色变得更差了。迟钝的我也终于知道似乎有点不妙，也学着太子往后望去，可是除了人，还是人。不过在人潮之中还有一群与普通官兵和平民的穿着不同的人。

　　太子知道再带着我实在不能走得更快，朝着左右喊了几声“柳岩”，然后寻了个阴暗的巷子拐进去，把我安置在一堆杂物之间。

　　“重儿，你在这里等我，不要怕，我很快就回来。”面具下的太子一定是皱着眉的。

　　“太子…”我泪汪汪的扒着他的衣服。

　　“重儿，发生了一些事…”他在我额上亲了亲，焦惶道：“你切记，不要发出声音，也不要出来。我不能让你受伤的，乖乖的等我，知道吗。”

　　他掰开我的手，转身走出巷子，一步三回头，最终还是狠下心来跑走了。

　　“一定、一定要回来！”我朝他的背影喊道。

　　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我缩在一堆杂物中惊慌不安地等待着。外面一阵又一阵的骚动，引来了许多官兵，街上的行人走的走，散的散，好好的花灯会已经办不起来了。

　　年幼如我，也知道一定发生了大事。

　　暮色四合，一轮明月已上枝头。我抱着膝盖，在被遗弃的恐惧中惊出满身的冷汗，四肢百骸如同被冻僵，无法动弹。眼泪比平日更无声无息。我想着爹爹，想着篁儿，想着下落不明的太子，想着他们是不会把我抛下的。

　　因为惊惶和寒冷，意识在昏沉中逐渐消散。

　　同样的夜，月光皎洁无暇，像轻纱，把整个京城笼在怀里。我是穆青，年仅两岁，尚未更事的年纪。

　　独自坐在因下过雨而肮脏湿滑的地上，蜷缩起来才那么小小的一团，跟流浪的小狗一样。家门其实近在咫尺，只是我再也无法进入。它已经被封了，里面的人，都死了。

　　前两天我还因为偷偷跑出来玩耍而被我爹狠狠地骂了一顿，用板尺打了手心。其实一点也不疼，我却还是躺在床上打滚撒野，我娘生气地掐得我爹哇哇叫。那时，我爹还是受人敬仰的宰相，我娘也是出自书香门第的小姐。

　　也已经是以前，曾经的事了。

　　宰相穆效远因为谋害七皇子，误喝自己设计的毒酒，已经当场死亡。皇帝震怒，使其满门被抄斩，穆家一家二十四口死于非命。

　　我因为不知名的原因没有被列入死囚的名单，便成了流落街头的孤儿。

　　奶娘在混乱中把我放置在街角的杂物堆中，临走前她抱着我，那么用力，眼泪掉进我的衣领里几乎要烫伤我的皮肤。她说：“小少爷，等我回来，我会带你走的，我不会辜负夫人的托付的。”

　　可后来，她也死了，是被毒死的。穆家上至穆老爷穆夫人，下至打扫的仆人，无一幸免。

　　我躲在那里，在漫长的白昼和黑夜里独自等待，坚信着他们不会抛下我离去。可是一天，两天…我滴水未进，只听见路过的行人低声议论着穆家的灾难。

　　才两岁的我，已经懂得死亡和被遗弃的恐惧。

　　我即将陷入昏迷的时候，爹爹出现了。风尘仆仆，找到我之后，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把我抱走了。那时他更年轻，英俊得叫人心醉。

　　后来他成了我的义父，成了我此生的依靠。

　　我便成了西重。

　　迷迷糊糊的时候一直坐着纷乱的梦，梦见故人。我爹，我娘，我的奶娘，还有一直陪伴着我的仆人们。

　　醒来之后，才发现自己已经回到客栈。爹爹坐在我的床边，满眼都是血丝，憔悴极了。我看着他，扁扁嘴，又要哭了。

　　“爹爹…”

　　爹爹听到我的声音，眼睛更红了，又气又喜，道：“你这个小笨蛋，怎么老是叫人操心。”他把我整个人抱起来，像是抱着一个小婴儿一样小心翼翼，温柔得要将我融化了。

　　我的眼泪掉出来砸在他的手臂上，挪动身体趴在他的身上，肩膀一耸一耸的。

　　“重儿错了…爹爹，你别不要我…”

　　爹爹抱紧我，勒得我骨头都要碎了。

　　“没事就好…”他似乎要把我整个揉进心里。

　　我在爹爹身上磨磨蹭蹭，像只小狗一样舔舔他的脸。爹爹抚着我的背，我问：“爹爹，哥哥呢？”

　　“他受伤了，还在休息。”

　　我好不容易才止住的眼泪又要泛滥了。

　　“没事的。”爹爹耐心地哄着我，道：“只是一点皮外伤，也不碍事。”

　　“我、我想去看看哥哥…”我抽噎着说。爹爹叹了口气，把仍然脚软的我抱到太子的房间里。柳叔叔也在房间里，身上很多地方都用白布包扎起来，却仍旧能够看到一点红色的血迹。柳叔叔看起来很虚弱，脸色惨白惨白的。

　　“柳岩，君祈怎样了？”爹爹轻声的问。

　　“嗯，伤得不重，不过染了风寒，要调理一段时间。”

　　“你去休息吧，我来看着君祈。”爹爹把我带到床边，我爬到太子的身边，摸摸他的脸。还好，是热的。我学着大人们，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柳叔叔好像受不了我的幼稚，说：“太子还没有死呢。”

　　我扁着嘴，耷拉着脑袋坐在太子身边。

　　爹爹揉了揉我的头发，说：“不会有事的，放心吧。”柳叔叔向爹爹使了个眼色，爹爹会意地点点头，又对我说：“你好好地守着太子。”

　　我“嗯”了一声。爹爹和柳叔叔走出门外。我蔫蔫地趴在太子身旁，细细的眉拧成八字。

　　都是我不好，如果我没有提议出去的话，太子就不会受伤了。太子在睡眠中仍旧是一副好脾气的模样，嘴角明明没有刻意地弯起，却让人感觉是在微笑。我凑过去亲了亲他的嘴角。

　　“太子…”我有点哽咽，终于忍不住伏在他身上小声地哭起来。

　　“重儿…”没想到我才刚哭了一会儿，太子就醒了。我双手撑在他的胸前，眼泪一下子就丢到九霄云外，高兴地应道：“太子太子，你醒了太好了。”

　　“重儿…太子的脸色很苍白，还有点因为疼痛而扭曲。”

　　“嗯？”我歪着脑袋看他。

　　“你压到我的伤口了…”

　　我撇撇嘴，从他身上翻下去。眼巴巴地蹲在旁边瞅着他。太子苦笑，咳嗽了几下，伸出病态苍白的手来敲了敲我的脑门。我欢喜地抓住他的手指放在唇边啃。

　　太子你的伤口痛不痛。

　　“嗯，一点点。”他揉着我的头发，尽管虚弱，也还是笑意盈盈的。

　　“我帮你揉揉。”说罢就要扒开他衣服。太子受伤的地方在腰侧，包了层层白布，没有柳叔叔那么严重，但是如果换了是我受伤，我肯定要哭上大半天。

　　“不用了，小伤而已。”他抓住我不老实的手。

　　我撅着嘴表示不高兴，说: “太子生我的气么。”说着说着眼泪又有“你不给我揉我就马上哭”的趋势。

　　“不是。重儿乖，我不是很疼，过几天就好了。”

　　“真的？”

　　“真的。”他亲亲我的额头。我瞅着他，眼睛眨巴眨巴的，忽然扑上去搂着他的脖子，在他的耳边说: “太子，我好担心你，担心得快要死了。”

　　太子轻轻抚着我的背，温热的呼吸在我耳鬓间撩拨着，醉人的心痒难耐。

　　“你呀，怎么老是要哭呢。”分明是宠溺的语气。

　　我一时没有忍得住，眼泪在他的温柔里啪嗒啪嗒地掉下来。太子哄着我，完全忘了自己才是受了伤需要别人安慰的人。我在他怀里哭了一会儿就没有劲继续哭，吸吸鼻子仰着脸看他，眼睛肿得跟核桃似的。

　　太子看我的眼神，带着一点悲伤的温情脉脉，像午夜冷清而柔和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