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妖娆》姚娆

6、误终生

　　阿蛮
　　【一】
　　初遇曦，我七岁。
　　我当时按照芬姨的要求卖力的在街边扭动腰肢，可是过路的人不是匆匆走过就是投来些许怜悯的目光，更有甚者嗤之以鼻，满眼的鄙视厌恶。
　　但是我知道我必须扭下去，我要在太阳落山之前把自己卖掉，否则芬姨不会给娘一分钱，卧病在床的爹已久病无医药，嗷嗷待哺的弟妹们也多日仅以寡薄汤水为食。今日临行前娘将家里最后一块干粮塞给我，噙着眼泪看我一口口吞下，“阿姐，但凡家里有一点办法，也不会……”我懂，我是大姐，我必须牺牲！
　　日已正中，我饥渴难耐，终于不胜暑力，晕了过去，临倒下那一刹看到天边飘来一朵绯红的云，遮住了炎炎烈日。
　　再睁开眼时我看到了世上最美丽的人，整块白玉琢成一般的无瑕颜面，双目灵动，唇瓣红润饱满，此时微微翘起唇角，“你醒了？”清脆的声音彷佛一道清冽的泉水滋润我心间，让我只想抓住而不顾其他。
　　“你是谁？”旁边又挤来一个同样漂亮的女娃娃，稚嫩的语调稍稍带了些霸道，打断我的呆愣。“我是曦，她是爻，你叫什么名字？”甘泉流淌般的声音又响起。曦，爻，都是和他们人一般干净美丽的音节。爹娘一直叫我阿姐，这样粗鄙丑陋的名字教我无言启齿，我舔舔干裂的唇，声音低若蚊咛，“我，没有名字。”“那，你就叫阿蛮吧，你的腰肢真软，一定会跳舞跳得很好！”曦似大人一般负起手背在身后，小小一张脸上尽是得色。
　　阿蛮，我默默得将这两个字在唇间回转。
　　“还不快谢过二皇子赐名！”爻也负起手扬着下巴看我。
　　“阿蛮谢二皇子赐名！”我俯下身叩头，自此一颗心已牢牢牵系在这个赐我名的九岁男童身上。
　　曦买下我，送与爻，陪她学舞。

　　一去十年，曦和爻出落成端庄秀丽的一双璧人。我的腰肢依旧柔软，如曦所言跳得一曲好舞，只是他的眼中，仅容得下一个爻。

　　夕旭两国战事纷离不尽，终于这日以和亲落幕，夕国嫁来得太后义女名唤岳琴，与曦的哥哥，太子曙成亲。我随爻偷偷去看过新娘，大红盖头未挑起，只见她一双素手放在殷红的裙摆上紧握成拳，根根青筋突兀。
　　当夜国师唤爻和我同觐见皇上，下月入夕国献舞事宜，由爻出任，而我在国师府内假扮爻以期满曦。
　　十年同行，同食同眠同学舞，我和爻已互为血脉，难分彼此。爻除了些许霸道娇蛮，真把我当做亲姐妹一般相待，就连她娘留给她的一双铃铛脚链，都分给了我一只。
　　只是我不知道她这一去，与我便是永不相见……

　　待曦狩猎归来，提着一只承诺给爻的小鹿兴冲冲来到国师府时，一瞬间便识破了我：“你不是爻，爻呢？”国师的易容咒被他轻易戳穿。他翻遍国师府上上下下，茫茫皆不见。小鹿在我脚边哀鸣，和我一般落寞，易容成爻，也不能得你片刻温存么？
　　次日，夕国传来喜讯：爻被赐婚与当朝乐师，即日完婚。
　　曦在国师府乱剑砍伐花草无数，昨日猎来的小鹿也不能幸免，颈间汩汩冒着鲜血，无辜的圆整着大眼。
　　剑尖指向我下巴时我没有丝毫动容闪躲，周遭是破败花草的凌乱香气，充满绝望。曦的声音再也不似十年前那般跳跃如清泉，他呜咽成河，“可是阿蛮，为什么连你都骗我？”
　　破碎跌落的泪珠与曦坠地的泪汇合，只是那提剑而去的背影，离我越来越远……

　　水墨白
　　【一】
　　爹给我起的这个名字，是水墨画中的留白，看似虚无却内有乾坤，可懒散如我，却是看似虚无也便虚无。每每我这般自嘲便引得爹恼怒不堪。
　　小时候爹曾经说过，水墨白，期望你点水入墨仍保得自身清白，呵，可我倒好，恰似点墨入水仍黑得自在深邃。否则幼时伴太子读书不会三番五次惹得太傅负手而去，练武也频频挑拨两个武师对擂，我则设了赌坛邀各同学下注赌输赢。
　　于是时至今日，当时的太子已成当今皇上，爹也是两朝重相，提起我来还是摇头叹息：“不成器啊！”何为器？不成又如何，我付之一笑，依旧饮酒作乐，寻花问柳，潇洒快活……
　　槐月已入中旬，这日细雨霏霏，如牛毛花针一般斜斜飘入水面，倏得便隐去不见，沾上衣襟也无湿润，只是浅浅的超市惹的人心生烦闷。
　　信步走到阳堤，路旁的紫槐开得极盛，花瓣沾染细小的水珠显得颜色越发明艳动人，让人忍不住驻足观赏。紫槐不似白槐那般甜香诱人，花形偏大，也是一串串垂下玲珑可爱，或深或浅的玫红亮紫拥簇，别有一番淡淡清香滋味。
　　怕是昨夜酒饮得太急，否则怎至眼前昏花一片都是带着馨香的绯红，馨香跌至鼻尖唇上举手去抓才发现是一方丝巾，抬起头来四顾，堤边何时置了一座如此情趣的石舫，舫上一个妙人儿正着与我手中丝巾同色的衣裙，倚窗凝思，全然不知丝巾已飘落。我心中暗暗一喜，手握丝巾步入舫内，不想被小僮拦下，“公子，蔽舫尚未开张，请七日后再来，或去往清馨苑。”问及楼上那倚窗之人，小僮辞不达意，只道女子名阿蛮，此舫便是苑主为她所设。
　　我攥了攥手中丝巾，含笑离开，阿蛮，好名字，七日后再来便是。

　　七日后重新登舫，却未曾见得阿蛮模样。
　　不仅我如此，所有慕清馨苑主夸耀之名而来的著人皆无缘见她，黄花梨木门扇外贴的一张题纸，难住了所有我们这班只懂得饮酒作乐的纨绔子弟。
　　有人不屑一顾，质问苑主此人该有何等才艺居为奇货，有人跃跃欲试，想来清馨苑舞姬无数，被苑主这班哄捧的，还仅此一人。
　　我也静下心来拟文填字，只因那日的一朵绯红跌落梦中萦绕不去，迫不及待想要见识苑主口中所谓的艺惊天人。只可惜煞费苦心拟好的词句只被她轻描淡写的“不对”否定，我不怒反乐，门内那清亮的笑声着实可爱，叫我忍不住想要多亲近她一层。

　　解不得题便不得相见，情急之下我去寻来幼时同学过的乐师岳瑟，若直接说明他肯定不愿前往，以舞以歌相邀他果真耐不住便与我同来。
　　岳瑟打破了阿蛮的谜题，终于可以一睹她的曼妙舞姿。
　　婷婷袅袅一个亮相已经艳惊全场。阿蛮不似一般舞姬那般媚眼如丝说不尽的挑逗诱惑。相距不过数尺，她带来的是震撼，一种飘飘仙去的圣洁，眼底清澄纯净，表情孤傲。巨大的玫紫色裙摆随着她舒展的动作翻飞若蝶，不似在人间，彷佛下一秒就会破空而起，幻为天边的云霞。一舞终了，周围鸦雀无声……
　　我一颗跋扈的心随着她缥缈的脚步，遗失了。
　　【二】
　　娶一个舞姬，在相府自然是不被允许的，爹为了遏制我疯狂的念头，将我禁足在家。
　　半月后重见天日，第一时间奔向阳堤，那座幽雅的石舫已成废墟，自然那舫上倚窗而立的身影早已不在。我匆忙拉住路人打听，得到的消息不啻雷击。

　　东门闹市，再一次见到阿蛮，她高高在上，几欲仙去，颈间一条粗大的麻绳将她紧缚于此，巨大的玫紫色裙摆在风中舞动如蝶，赤裸的一双足，系着小巧的铃，兀自冷清回响。
　　罪名：行刺。

　　清馨苑早已抄光，所有舞姬小僮或投牢或遣散，无人知晓阿蛮的动机。

　　阿蛮被曝尸荒野，渐渐被人们所遗忘，忘了她的如花容颜，忘了她惊为天人的舞艺，可她仍停在我心间，旋转，长舞。
　　尽管我懦弱的不敢为她掬一捧黄土，唯一的牵绊是那日飘落的绯红丝帕，提醒我她曾真实存在。

　　阿蛮
　　【二】
　　爻远嫁后国师待我如亲生一般。每每日暮时分还是会看向落日方向长叹，毕竟，爻是他唯一心爱的女儿。
　　许是怨恨，许是惧怕，爻自出嫁后未曾回来过一次，也拒绝国师去看她，知道她诞下奕儿还是由太子妃岳琴传递的消息。
　　忽一日国师将我唤至身前，秘密交付我一封信，教我在他死后交给爻的夫君：旭国乐师岳瑟。我接下，“国师您身体康健定会长命百岁！”国师叹了口气，“命数天定，终究无法改变……”
　　几日后国师果然一病不起，时值嘉月，天气寒冷，拖至丽月太子妃返乡，归来时听闻爻一切安好，国师安然阖上双目，与世长辞。按照故事临终前的吩咐，我易容成爻扮孝女，却对真正的爻隐下消息。
　　入夜，我潜入曦的寝房，默默等待。子夜曦带着一身酒气归来，看到我只是一刹那的失神，末了摇头：“你不是爻。”为何他醉成这般仍能如此理智？“是，我不是爻，我是阿蛮，你赐名的阿蛮，爱了你十二年的阿蛮。为何你从不肯低头看我一眼？”“因为你不是爻！”一句话带着凛冽的酒气扑来，刹那间将我的心扉冰得透彻，我几欲落荒而逃。“喂，你去杀了夕夙，我娶你，哈哈，你去杀了他，杀了他！哈哈哈哈哈！”曦的声音如咆哮的江河，明知这是他的醉话，明知刺杀夕国国君是一件多么不可能完成的事，明知这是一句无稽的空虚承诺，仍让我为之动容，我说：“好。”只是身后传来的是曦已入梦的鼾声。我贪婪的抚摸他白玉琢成一般的无瑕颜面，俯身以唇拂过他的长睫，合起的双眸，最后落在红润饱满的双唇上，久久不愿离去，可是他梦呓间的：“爻爻……”又一次将我挫败至尘埃。

　　为了不给爻的生活带来波澜，我没有登门乐师府，只是择了间名苑栖身，暗找机会将国师托付的东西给了岳瑟，然后潜心计划行刺。
　　终于在民间舞得一份声誉，这日被选送入宫，苑主脸上一片明媚，我只能在心中对她默念：对不起。我知道，此事无论成败，清馨苑将不复存在。
　　夕国皇宫比我想象更加戒备森严，我唯一能搏的是在舞曲将尽倾身祝酒时射出一枚细簪，然后在众人慌乱时逃跑。
　　裙摆太大，宫中侍卫没费多大力气就抓住了我，那一簪也被皇后以袍袖挡下，仅伤了手臂。好一双伉俪情深，有多少羡慕就有多少凄楚，我咬牙捱过种种刑罚，绝口不说半个字，等待我的终将是悬尸闹市。
　　可是曦，你知道吗？我如此轰烈的奔赴死亡只是想你在听到这个消息时会想到：那个阿蛮，是我为她起的名字呵。

作者有话说

　　无论生死，那一眼看去，已定终生。
女人的爱，终究比男人惨烈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