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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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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去夏至,端午时节,刑天带着小鬼去汨罗县吃粽子。
自刑天不杀鬼以后,倒有些不怕死的家伙偏生要去惹上一惹,看那名动天下的正一法师刑天是否当真弃道收山,不再出手。
虽说不杀,刑天却也不曾轻易放过他们,一掌灭了一半道行,皆受重创而逃,再不敢妄自挑衅。
“小鬼想吃什么粽?”刑天背着他踱在乡间小径,小家伙近来轻了不少,想是跟着自己没吃过几顿饱饭,
“甜枣红糖粽,”小鬼嬉笑,把脸埋进刑天寸寸青丝间。
“往后长了蛀牙可不能赖我,”刑天也笑,加快脚步,朝不远处一户人家行去。
王婶一大早上集市买了粽叶和糯米,午饭过后,独自一人坐在自家院落裹粽子,糯米粒粒饱满,粽叶青翠飘香,灵巧的双手一翻一折,粽子便裹好了。
忽闻有人敲门,忙擦净手,上前开门去了,却见来者竟是一位道士,手里还牵着一个面若润玉的小子。王婶素来向善,和尚道士皆是出家修行之人,当下便邀了刑天和小鬼到内堂歇息。
“多谢,”刑天也不客气,颔首还礼,领着小鬼走了进去,途经鸡笼,见鸡毛散落一地,再看圈笼上赫赫爪痕,心生疑惑,回头道,
“大婶家可是有黄鼠狼来偷鸡?”
“道长怎么知道?!”王婶霎时惊呼,昨夜院里闹腾得紧,老头不在家,她一个妇道之人不敢擅自出门,只等天亮了出來一看,养的十只鸡悉数没了踪影,想是让那黄鼠狼叼走了,也叹畜生胃口大,竟一只也不曾留。
刑天暗自沉思良久,行至鸡笼前伸手轻碰爪痕,一撮黑灰落了下来,细细一闻,竟有股恶臭味。
“道长?”见刑天神色不安,王婶也慌了神,
“大婶家可有黑驴蹄?”
“有有,前天咱家杀驴,剩下半个身子还没吃完,”王婶忙跑进灶房砍下驴蹄拿了出來,从前听闻黑驴蹄有驱邪避鬼功效,当下明白几分,悬着心问,
“道长,咱家可是......闹鬼?”
“大婶不必担心,贫道自会替你消灾,”刑天接过驴蹄,从怀中抽出一缕红线,皆是用黑狗血染而成,三尺三寸,绕蹄三圈,
“拿去挂在窗栏下罢,”
王婶如获至宝,速速将驴蹄挂好,还有不安,便上前问,
“道长,这鬼可还会来?”
“大婶只管好生做饭,好生睡觉,别的事都交给贫道吧,”刑天眼珠一转,瞟向那篮包好的粽子,顿时胃口大开,讪笑连连,王婶也识相,忙拿了几个素粽踱向灶房,大声招呼道,
“道长先去歇着罢,粽子一会儿便熟,”
“可有甜枣红糖粽?”刑天看了眼小鬼,见他两眼放光,登时笑出声,暗暗道了句馋鬼。
“咱家老头子爱吃油腻,只买了猪肉火腿,这素粽里包了绿豆花生,道长将就着吃罢,”王婶将蒸锅端上灶台,倏忽想起家里还有些甜枣和红糖,又道,
“道长若等得及我一会儿就去裹甜枣红糖馅儿的,”
“大婶不必麻烦,我来裹罢,”刑天一卷袖子,坐在院中木凳上,待王婶端出甜枣红糖,便仔仔细细裹了起来,晶透莹亮的米粒粘在手上,小鬼蹲在一旁,吃吃傻笑,
“刑天以后可以做大厨,”
“裹个粽子就能做大厨?”轻轻一弹小鬼脑门,刑天嗔笑,
“刑天还可以做裁缝,”小鬼抚过刑天衣衫上密密麻麻的补丁,笑开了花,
“你是嫌我穷酸吧......”刑天斜他一眼,小鬼头现在倒学会绕着弯骂人了,
“刑天,以后开个糖铺子,”
“那还不被你吃穷了,”
“我省着吃,好不好,”
“......”一片花瓣落下,细润无声,
“好不好?”
“好,”
醉清风,揽明月,踏红尘,笑浮生,这一年虽过得畅快,转眼却只剩两月了。
那夜流水卷着落花散落一室旖旎,缠绵半晌贪欢。窗外孤星明月照天涯,生死轮回只在百年间,短短一年,却是刑天用千年时光去换,也丝毫无憾。
后半夜,小鬼睡的香甜,刑天侧卧榻上,听着窗外动静。黑驴蹄不过警告那鬼,若它不肯罢休,刑天只好出手了。
隐隐察觉窗边有利爪挠墙的嘶嘶声,看样子确是朝王婶房里去,刑天拿出葫芦将小鬼收了进去,挂于腰间。握一把散精沙倚着窗栏看那鬼的动作,目及处,刑天心下一惊,竟是阴头鬼。
此鬼乃日落月升交界的极阴极阳时辰死去,死时一口怨气吐息不出,凝固在喉咙间,肉身腐烂后,头身便会分离。此鬼通常头颅飘荡,寻找吃食,若头身相合,威力便会大增。此极凶险的鬼便是世间也少有,道行不深的人若与之交锋,定有去无回。
刑天锁眉不动声色,阴头鬼出了名的难缠,纵死不惧,不拼个你死我活不肯罢休。要么一招将其斩杀,否则只会越战越凶。
只见阴头鬼眸露凶光,闪着紫色鬼焰一头扑上窗栏,触到黑驴蹄瞬间哔叭一声响,脸上黑毛燃着,似乎将它激怒,竟张嘴一口吞了黑驴蹄,妖邪之气胜过以往任何一只鬼。刑天当下打通八脉,真气倒冲,过太渊,破少冲,凝合谷,心下默念,
“天玄地黄,太虚六气。朝服灵精,神金虎文。当令我真,又令我神。分散形影,对山召灵。役使万精,坐亡立存。高游上清,北朝玉晨。着!”
一簇金光点燃道符凌空飞去,阴头鬼大骇之下来不及躲,让那符烧得掉光了黑毛,空剩一具黑骷髅,绿眼泛光,怒不可遏,朝空嘶嚎一声,不远处无头尸身寻了过来,眼看便要合二为一。
刑天倏忽拔剑出鞘,剑刃划破指尖,腥血沾染,威力更甚往昔,左手击掌,右手指剑,悬空跃起,朝阴头鬼尸身砍去。那鬼倒也聪明,呜呜低吼,尸身便转了个向,避开桃木剑。刑天眉心微紧,踏地翻转,跃到阴头鬼身后,一剑刺入风门穴,真气猛袭,阴头鬼招架不住,发出凄厉惨叫。
王婶听见动静,躲在被里探出个头,乍见那阴头鬼凶恶可怖的样子,一下便昏了过去。刑天无暇旁顾,静气凝神,只顾制住那阴头鬼,却又留下三分情,不愿绝它后路。一刺一退间,阴头鬼似是看出刑天的心思,不再多虑,虽头身分离却使出十二万分力气嘶叫相杀,一时击得刑天连连后退几步。
“呵,你这鬼倒好生厉害,”刑天深吸口气,握剑的手却藏在袖里轻轻颤抖,他本就是戾气绝煞之人,此时不但不能拼力,还要收着几分招数,这般缚手缚脚,比全力而为更累。
阴头鬼森森冷笑,骷髅头一扭,发出“咯咯”的声音。
“你笑什么!”刑天怒极,平素最烦鬼笑,真是丑得心颤,
“原来刑天道长也有顾虑......”阴头鬼牙齿厮磨,咔咔作响,笑声忽沉忽尖,叫人不寒而栗,
“看出来了?”刑天冷哼一声,侧目笑道,“那便好办了,交出精丹,我放你走,”
“可惜刑天道长千年道行,怎的说出这般蠢话,”阴头鬼越发笑得凄厉,竟连十尺开外被刑天制住的尸身也颤抖起来,“要么道长杀了我,要么,我杀了你,”
刑天指间一紧,几欲捏碎桃木剑,忽觉腰间葫芦动了动,挣脱开去,腾空飞起,
“小鬼,回来!”
葫芦悬空轻摆,似在摇头,刑天心急,脱掌便要收它,葫芦一躲,不停冲撞木塞,
“小鬼别闹,我不杀它,也不走,快回来,”
刑天缓下语气,眼里柔光盈盈,“我什么时候败过?你还不信我么......它伤不了我,”
阴头鬼须臾堪破刑天心智,弃身不顾,冲向那葫芦,厉口大开,眼看就要咬下。刑天拔剑侧身凌空度剑,红光忽现,缠于剑身,刺破暗夜风声,直□□头鬼左目。
“刑,天!”阴头鬼不及他的剑快,剑心已然戳破绿眸,月色洒开,照在阴头鬼脸上,只见紫黑浓血喷涌而出,骷髅头发出震天嘶吼,
“小鬼,”刑天眸光追随盘旋空中的葫芦,一丝也不理阴头鬼如何怒嚎,摊开掌心,旁人看去只是一抹虚无,于他眼中,却是沧海桑田,
“听话,”
葫芦果然不再乱飞,稳稳当当落在刑天手中。再抬首,眸底温柔尽散,皆是浮屠三界的杀气,左眼黑玄眼罩微动,刑天厉声道,
“精丹你交是不交!”
阴头鬼怒到极点,人身倏忽间合为一体,先前的伤口也转瞬愈合,身形长了一倍,张牙舞爪而来,煞气冲天,乌云蔽月,四下阴风席卷,漫天叶子枯萎,拍打在刑天身上,啪啪作响。
一念之间,刑天祭剑而起,真气幻化,与剑相融,威力无比,霎时由红转金,阴头鬼亦不避让,直直迎面而来,以身弑剑,似要拼个鱼死网破。
剑锋及处,阴头鬼哀嚎一声,自首至尾,裂成两半。刑天立于半空,轻踏杨柳枝,翻身落地。剑入鞘时,阳池穴一股殷血缓缓流出,一滴一滴,种下一汪泼墨桃花。
刑天于院中伫立良久,不出半刻,身后一道白光划破暗夜,天门开,引神归位。
“说了一年便是一年,老子不赖皮,”
“刑天,再顽劣也要有个度,你当真想让苍生为场孽缘血流成河?”雄浑的声音从天际传来,似在商榷,却是不容辩驳,
“还有两个月,别逼我......”刑天面露苦色,仰首直视那道白光,“时候一到,刑天定自上天庭请罪,再给我两个月罢......”
“生死皆为轮回,蜉蝣一日,沧海一粟,当真难以取舍?”
“从前踏遍天下,游历河山,再美的景,总觉缺了一块,”
“如今便不缺了?”
“缺,可是这里满了,”刑天一指胸口,世间繁华转瞬过,却不及浮生半寸暖,纵是到头终将了,空余喑哑,也不枉天上一瞬,地上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