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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鬼花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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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木尖角四方桌,桌上摆一碟松花蜜枣、一碟瓜子、一碟花生,外加一壶冲好的毛尖,热气在半空卷成花,慢慢散开。
外面刺骨严寒,里面却像蒸笼。
“再翻一个!”
看客们齐声拍手叫好,一楼门帘掀了又掀,没歇过。
戏台表演的武生,卖力挥舞手中短剑,唱腔激烈高昂,唯恐一个不好被赶出戏班。
茶楼老板脸上快荡出蜜,候在门前,笑呵呵迎这些财主进来。
从下朝上看,这茶楼共有三层,中心空出,类似封顶的天井,戏台在最底层,四面没遮掩,只用木栏围起,方便看客们一眼望见底下戏台。
“哎哟,赶紧把门口的冻死鬼拖走。”
茶楼老板透过帘缝,远远看见一个穷鬼跌跌撞撞朝这边走来,然后冷不丁倒在自家门口,骂了几句晦气,招呼伙计将这短命鬼拖走,别耽误他生意。
压根不顾这人鼻子还呼有白气。
天府什么都缺,唯独这死人,在大街上走一圈,什么样的死法都有。
见怪不怪。
伙计从茶楼出来,寒风一吹,止不住打喷嚏,一边暗暗抱怨男人害自己,一边嫌弃地拽着男人衣领往外拖。
刚拖几步,突然手背传来刺痛,伙计疼得嗷一声松开男人,抬头看见两个怪人,一大一小,一高一矮。
大的一身粗灰衫,头戴斗笠,黑纱包裹上半身,看不清。小的那个,不知道从哪捡得五颜六色的花布,缝到一起,披在身上活像小公鸡,只露出张凶狠的包子脸,眼睛瞪得滴溜圆,眉骨有块狗牙印,小手还握着把鹿筋弹弓。
“你们想干嘛?”伙计神色略慌,目光投向老板。
茶楼老板到底是见过大场面,胡子一吹,喝道:“胆子不小,敢在爷的场子闹事,要是惊扰里面的贵客,不论哪一个,有你们罪受。”
陆尘野走到奄奄一息的男人旁,伸指探了探男人鼻息,微弱,很微弱,不过有口气就行。
男人似乎感应到身边这个人是来救自己的,费力动了动干裂的嘴唇,低声恳求:“能否赏我一点热汤。”
陆尘野站起身,透过黑纱望向茶楼老板,嗓音清冷:“我们不想闹事,只想喝杯茶。”
“银子带够没?”茶楼老板一脸狐疑上下打量面前的斗笠男子,一时拿不准这人身份。粗布粗衣,不像有钱人,可瞧他身形不俗,露在袖外的双手细腻瓷白,谈话间从容自如不似一般常人。
说不定是哪家贵公子逃难至此。
“呵!”包子脸白眼一翻,掀开几层外衣,从裤腰带小心翼翼取下一个黑布袋,解开袋子,然后飞快合上。
一阵金光差点闪瞎老板和伙计双眼。
老板脸色变化极快,笑呵呵搓手道:“小的眼拙,不识两位是贵客,请进请进。”
陆尘野语气依旧淡淡,看了眼地上的男人:“劳烦让这位公子一同进去取取暖,喝点热汤。”
老板满嘴称好,视线时不时贼溜溜扫过男童手里的金布袋。
松石故意掂着钱袋抛了抛,那老板和伙计也忍不住跟着上下晃动脑袋。
看到伙计背着男人进去,陆尘野这才放心走进茶楼。
他们挑了靠里的茶座,松石抱着点心大口吃起来,陆尘野目光落在紧紧缠绕手腕的红绳,一进茶楼,锁魂绳就缠得愈发紧,红光隐隐浮动。
看来这间茶楼确实有问题。不过会在哪里呢。陆尘野大致扫了眼,忍不住皱眉。
松石抱着茶壶对嘴喝,烫得一口全喷出来,吐槽道:“什么屁店,茶像馊水,猪都不吃。”
这话正好被周围几桌听见,看看他们,又怀疑地看看自己桌上见底的茶壶。
陆尘野不想惹麻烦,见松石还要说,连忙一把捂住他嘴巴。
松石被捂住嘴也不依不饶骂着:“白萝卜!骗子!你答应不捂嘴的。”
陆尘野无奈,低声唬他:“再闹我就不带你。”
松石听后冷笑一声,得瑟地伸出七根指头:“最好了,不过赶我走之前,先把欠我的钱还了,抹去零碎,还剩七两。”
陆尘野松开他,曾经一掷千金眼都不眨,现在为了区区十两银子被个乳臭未干的孩子要挟。
有苦难言。
郁闷中,陆尘野望见底下茶楼老板脸色极差,躲在戏台后,压着声音训斥戏班班头。
恰在这时,有人大声责问:“梦衣怎么还不出场,我可是专门过来看她的,要是今日见不到她人,你这茶楼我砸定了。”说完,怒气冲冲抓起茶杯朝戏台扔去,正好砸到一个戏子,瞬间见血。
眼看就要乱起来,茶楼老板赶紧出来解释:“各位稍安勿躁,梦衣今日身体不适不能上台。”
茶楼老板还没来得及说完,楼里一下闹开,茶杯砸不停,这里面不乏达官贵人,他小小的茶楼老板可一个都得罪不起。一边心疼碎一地的杯子,一边急道:“为表小人的歉意,特此奉上一场大家绝对没看过的戏。”
“到底是什么戏?!居然大言不惭说我们没看过。”
“不知天高地厚,要是敢诓我们,明日就叫你死!”
“赶紧报上名来。”
陆尘野也忍不住侧耳去听。
茶楼老板自信满满整理袖口:“杀神官。”
陆尘野闻言手一抖。
茶楼骤然无声,其中不乏知情的,听见神官二字霍然起身,脸色白了又白,当年愤恨仍残余在胸腔。
“这是什么戏,闻所未闻。”有位白面少年不明就里嘟嚷一句。
年少者没听过实属正常,毕竟那位神官还是先皇在位时受封,赐号同安,后被斩杀城墙,至今已有十年。加之新皇即位下令,天府之内不许议论前朝,慢慢就没人再提。
但不提并不等于遗忘,只要亲眼目睹过那片血光如何烧到天府,死人窟怎么挖也挖不够,堆起的土包堪比一座小城,挂在宫门的婴尸全是不足十月被生生掏离母体,足足千具。
若不是那妖官穷奢极欲,贪念荣华富贵,迷惑先皇建神宫,又怎会引来邪祟。
因为他,堂堂盛世没落到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尸横遍野的地步。
是他害了天府!害了苍生!
即便再过十年百年千年,杀他十次百次千次,都不足以平息心头恨。
‘神官’在天府是禁忌,是祸殃,是邪魔,大家唯恐避之不及,更不可能拿到人前谈论。
显然这茶楼老板不知其中厉害,还编成戏供人玩笑,索性坐下冷眼看他找死还不自知。
要是他们知道死了十年,皮肉早该化成一滩臭水的妖官此刻正坐在这茶楼,和他们一道看戏品茶,不知会作何反应。
松石剥着花生,发现这些人听到神官脸色都变得很难看,好奇地问陆尘野:“神官是干嘛的,官大不大,反正当官的都不是好东西。”
陆尘野没吭声,不成想自己死了十年,还有人记得他,也不知道该悲该喜。
趁众人目光在茶楼老板身上,陆尘野拿出松石用来唬人的钱袋,放出金瓜子:“交给你了。”
金瓜子是养在他墓里的耗子,以蜡油为食,半只掌心大小,头尖屁圆,毛色金亮,所以取名金瓜子。
陆尘野从棺材爬出离开时,它一路跟在后面,看它跟得辛苦,还时不时叼个烧饼送来,陆尘野只好勉为其难收养。追查红衣白骨时,偶然发现金瓜子可以闻出白骨幡上的邪气,有了它探路,可以少费很多精力。
而且有些地方陆尘野不方便出手,金瓜子就可以发挥它身为耗子的优势。
钻墙扒缝。
说起陆尘野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棺材里,首先想得不是自己怎么活了,而是困惑自己居然留下全尸,还能下葬。虽然棺料只是几块白送都没人要的废木板。没有供品,没有墓碑,只放着两盏往生灯,还有他脖上的白玉圈。
本以为死后尸体肯定会被扔去喂狗,要么剁成肉泥扔到哪个发臭的水沟,不成想会有人为他料理身后事。
不知下葬人是谁?有没有因此被责难?
陆尘野指尖摩挲金瓜子的小脑袋,它哼唧两声,眯上绿豆大小的眼睛,然后从掌心一跃而下,跑到墙缝消失不见。
视线再次回到茶楼老板身上,他讲得唾沫直飞,眉飞色舞,说什么此戏只有他家独有,世上没有第二家戏班子能演。
丝毫没察觉楼上众人一道道讽刺讥笑的目光。
陆尘野突然有些同情他。
“杀神官?我倒要看看你怎么杀。”
人未进门,声音却像数支冷箭穿透门帘刺向众人耳底。
所有人皆是一惊,叨叨不停的茶楼老板也被这说话人吸引过去,瞥向门口。
陆尘野只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
帘子揭开,入眼的是一双暗纹刺虎长靴,落地铿锵有力。此人身着黑紫长袍,外套银软甲,右肘戴黑铜云锦护臂连到五指,手中握有一把碧枪。
剑眉入鬓,气宇轩昂。
众人回过神,内心搅成一锅粥,不明白辅国中郎将怎么有闲心来这,战战兢兢朝他抱拳作揖,齐呼:“彦将军!”
茶楼老板来天府时日不长,没见过这位大名鼎鼎的彦将军,但认得他手中这把琉璃乾坤枪。
精钢黄金混铸,长一丈,枪头是精美绝伦的碧绿奇石打造而成的虎头,无比坚硬。
据说这位彦将军曾在十米之外,对贼寇单手一掷,那枪头一举贯穿五个贼寇心肺。
“彦将军大驾光临,令小人茶楼蓬荜生辉,快快上座。”
茶楼老板跪拜迎接,故意把头埋进双臂,装作不敢直视将军尊颜,表示顺从。
看到熟人,陆尘野一下来了兴致,指尖轻轻摩挲杯沿,嘴角勾起一丝玩味。
本打算尽快找到白骨幡,离开这是非之地,却不想能在这碰到彦南宇。
眉眼还是那眉眼,只可惜缺了少年时那份青涩傲气,多了些冷漠无情,多少没了几分滋味。
说起来,以前彦南宇因为屡次三番拿军功换他哥,即便战功显赫,也经不起他哥彦南亭能折腾。一路为他哥披荆斩棘,双手捧上朝堂,自己却还是个不足挂齿的小小骑尉。
如今一跃成了真将军,莫不是彦南亭想开了,决定不再拖累他弟……
也不知这十年都变了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