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灯照夜》水煮土豆

1、神

　　1.
　　骆音音刚被扔进鬼城，万千恶鬼就朝她扑来。

　　这里是一片沙海，荒无人烟，活人无处遁逃，传言凡是进入鬼城的人只有死路一条。

　　闷热的气流夹杂群鬼身上的腐臭冲得骆音音几乎大脑死机，一遍又一遍回忆自己对系统提出的要求是不是有什么没说明白的地方。

　　“喜欢什么样的环境设定？”

　　“我喜欢那种和谐的，温馨的，有点热闹但是又没那么多人的那种，又没那么枯燥的，你理解吗？”

　　“高定款人生定制游戏为您倾力打造理想世界。”

　　紧接着骆音音就发现自己被丢尽了鬼城。

　　这系统对温馨和谐有什么吗？

　　饿鬼呲着牙争相涌来，耳边咆哮声越来越大，距离近到她已经看到了他们牙缝儿里的腐肉。

　　骆音音做好了落地成盒的准备，奋力屏住呼吸想多活一秒，争取不做第一个被臭死的人。

　　嘶

　　恍惚有什么东西被划破。

　　饿鬼的声音、动作有一瞬的静止。

　　天上云层间突然涌下一股红色的水流。

　　细流划破长空，落入鬼城。

　　隐隐飘散着轻轻的草木香。

　　饿鬼喧嚣更盛，他们似乎见到了比骆音音更诱人的东西，迅速离散，全部冲向那眼红色天泉。

　　天泉对饿鬼有着无穷无尽的吸引力，他们从最初的骚动变为彼此厮杀，无数饿鬼死于同类爪下，断肢残骸犹如急风骤雨一般落下，但没有一只退缩，无论强弱，饿鬼都想吞食那股细到随时断流的红色泉水。

　　再不离开这鬼地方，就算不被吃掉、熏死，也很快就会被密雨般锋利的断骨砸死。

　　骆音音护着头左奔右逃，腰上一紧，在茫然中被一只白色的长袖卷入云端，骆音音下意识牢牢抓紧白色的衣袖，拔萝卜一样被带入了云端。

　　2.
　　骆音音大口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直起身来张望远处，隐约可见白皑皑的万古雪山。

　　白袖将她抛在地上便消失了，骆音音一眼不敢眨地看着周身这一切，怀疑是不是一场死前的梦。

　　这里简直是世外桃源一样的仙境，群山环翠，碧草如茵，奇花异草竞相开放，树木高大逾常，浓荫匝地，清凉蔽体，只是咯咯咯的惨笑声细如蚊呐，让原本寂静的绿郊多了些阴森。

　　骆音音被扔进鬼城就没想到能活着出去，经过刚才和饿鬼面对面的极端恐惧，现在多少有些泰然了，顺着声源悄悄摸索，越走越静，自己的脚步声越听越清楚，走到脚步声成了空谷足音的时候，骆音音找到了一座大门敞开的院落。

　　别墅是现代风格的建筑，庭院奢靡富丽，花木深深，掩映着一口古井。

　　“呜呜呜……”

　　声音就是从井里传来的。

　　古井上镌刻着斗大的两个篆字。

　　骆音音努力辨认，手轻轻拂过，那刻入石头的字迹有金红色的光一闪而过。

　　“饲、鬼？”

　　尖利的嚎叫就是从井里溢出来的，骆音音扒着丼沿看了一眼。

　　井水微波荡漾，清澈见底。

　　井下是一片荒漠，恶鬼同类相食，黄沙中随处可见断肢残骸。红色天泉越来越细，越来越少，直到消失，争夺战已然结束，恶鬼的数量也减少了一大半。

　　“原来这里连接着鬼城。”

　　骆音音恍惚有些明白了这里同鬼城的联系，刚才那股血色泉水就是从这口井流下去的。

　　可是井水清澈无比，红色是哪里来的？

　　彼时，骆音音盯着井水俯瞰鬼城思索之际，一只目光锐利的厉鬼似乎也看到了骆音音。

　　四目相对，他眼中的饥饿与疯狂呼之欲出，尖啸着极速猛冲上来。

　　骆音音倒抽一口凉气，抱头蹲下身，几乎同时，厉鬼惨叫一声，没了踪影。

　　井里的水好像一面无法冲破的屏障，阻止它们从荒漠冲上来。

　　看来，这是饿鬼无法到达的地方，那是否有可能存在一个更为强大的物种？传闻鬼城住着饲鬼之神，那是这个世界唯一的一位神灵，会不会是他救了自己？

　　骆音音心头的疑问都被一声温和而低沉的召唤打乱。

　　“你，过来。”

　　骆音音回头寻找，只见玉兰树下的睡榻上倚靠着一个高挑清癯的男子，睡榻不远处整整齐齐并排安放着三口石质的棺材。

　　长得如此硬朗的人，周身的气质却是温和柔软的，像一块打磨得极好的璞玉。

　　虽然早就料到这里极可能有着一个更为强大的存在，可骆音音还是难以将他同这个结论联系在一起。

　　“过来。”

　　他再次重复道。

　　那声音让人无端心生安稳。

　　骆音音茫然走近。

　　他侧过身来，一个矜持端重又风骨清绝的抬头，就把骆音音绝杀了。

　　他目光落在骆音音身上，带着悲悯，有犹如看一只蝼蚁。

　　3.
　　饲鬼之神的身上有一种草木的清新气，像极了鬼城天泉出现时的那股味道，身上还残留着鬼城独有的黄沙，他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连说话都显得十分耗神。

　　“每天放我一滴血去饲鬼井。一滴不能多，一滴不能少，一天都不能忘。”

　　他看着骆音音。

　　“照我的话去做。”

　　骆音音发现饲鬼之神很不对劲儿，他很虚弱，一副体力不支几乎随时睡去的样子。

　　“好，我答应你。”

　　他似乎很信任骆音音，又或者骆音音是他眼下唯一的选择。

　　总之，见骆音音点头，他昏昏沉沉睡去。

　　按照饲鬼之神的要求，骆音音每天刺破他手指取一滴血放进饲鬼井中。

　　鲜血像一颗炸弹，井水沸腾，井水化作天泉飞入城中，万千恶鬼便汹涌争抢厮杀，如同饿虎扑食。

　　每一天，死于争食的饿鬼多如牛毛，他们的残骸化作粗砺的沙与尖啸的风。

　　很快，骆音音发现了饲鬼之神存在的意义。

　　她曾扒在井沿上看过那惨象，与其说是饲鬼，不如说是有意让饿鬼彼此竞争。

　　鬼城里的怪物每天都在增多，如果不用饲鬼之神的血诱使他们互相残杀，鬼城便会不断膨胀，无数越来越多的饿鬼就有可能冲破鬼城，甚至有可能打破鬼城与人间的结界。

　　4.
　　饲鬼之神从生来那一天，就被放在鬼城的云端，安置在这华丽的囚笼里。

　　骆音音站在城堡最高一层房间的阳台上，能看到热闹的街市，可即使在白天，也是阴风惨惨。

　　那穿梭往来、熙熙攘攘的人群就好像海市蜃楼一样，遥远而不现实。

　　在这光怪陆离的世界，骆音音观察了许久才发现这氛围的诡异之处。

　　贩夫走卒美丑各异，男女老幼高矮胖瘦不尽相同，唯独表情，他们都与饲鬼之神有一样的神色。

　　骆音音所在的世界里没有人的眼神是这般。

　　悲悯，智慧，冰冷。

　　偶尔透过窗口与行人对视，他们的注视非但让骆音音感觉不到亲切，反而生出一种恐怖谷效应，骆音音开始抵触去看街上的人群。

　　这地方什么都没有，没有食物，没有能够饮用的水，每天的伙食问题成了骆音音最大的困难，幸亏这地方花草树木繁盛，也有许多结了果子的树。做完饲鬼的任务，采够一天吃的果子就赶紧回到城堡里。

　　骆音音一边啃着香甜的水果，一边为饲鬼之神包扎伤口。说起来这个神简直脆弱得离谱，伤口愈合得很慢，往往是今日早起割破了指头，傍晚才有愈合的倾向，于是饲鬼之神十根手指头被骆音音打了六个蝴蝶结。

　　骆音音不敢住的离饲鬼之神太远，于是用藤条编了一张小床放在他的隔壁。白天还好一些，但是当夜晚来临，孤零一人在别墅里的时候，骆音音仿佛活在虚空之中。

　　城堡空旷而巨大，她躺在睡榻上看着窗外的玉兰树干枯无叶，不知道是不是还活着。

　　寂静像毒蛇一样伴随夜幕袭来，没有人声，没有虫鸣，没有一点鲜活气，只能看到自己浓黑而庞大的影子投在墙壁上，仿佛是个巨大的死灵来到骆音音的屋子里与骆音音对视。

　　这种虚空仿佛封闭了五感，将孤独的恐惧感逐渐放大。

　　杯弓蛇影，骆音音不由自主在深夜瑟瑟发抖，不敢作声，那个黑影也跟着抖动，张牙舞爪，像个怪物。

　　骆音音将脸埋在两膝上，被黑暗与孤独的恐惧折磨地将要窒息。

　　“开门。”

　　温和的声音低沉有力传来，仿佛有瞬间驱散心头阴霾的力量。

　　骆音音抬起头，光与影在门上勾勒出一个长身玉立的身形。

　　骆音音犹如抓到一根救命稻草，打开房门，饲鬼之神不知道什么时候清醒了，刺客正站在门口。

　　他平静地注视着骆音音。

　　“你在害怕？”

　　“你怎么知道……”

　　“听到了。”他语气平和，含着笑解释，“我听得到你的情绪。”

　　他说话不紧不慢，声音温和，但莫名带着一股令人不敢直视的威仪。

　　“是有点……”

　　“你为什么会害怕？这里没有厉鬼，你也不会死。”

　　“嗯？”骆音音瞠目结舌，原来他并非什么都懂。

　　至少在人类的情绪这方面，饲鬼之神属实有些不开窍，这也就解释得通街上那些人的怪异了：他制造了他们，却不知道将人的情绪一并赋予。

　　骆音音抿着嘴想了想：“其实除了死亡，还有很多让人害怕的事，比如有人害怕吃不到美食，有人害怕看不见光，有人害怕挨饿受冻……我怕的是孤独。”

　　“孤独。”饲鬼之神咀嚼着这两个字，问得有些懵懂，“孤独是什么？”

　　骆音音有些不解，疑问脱口而出，“你一个人在鬼城之上，不会感到难过吗？”

　　他摇摇头。

　　“孤独就是……”骆音音绞尽脑汁，不知道怎样为他解释这个问题。

　　“就是……”骆音音指着漆黑的天空，“就是一颗闪闪发亮的星星用它的光探寻另一颗星星的存在，可是到处都是一片漆黑，得不到任何回应。”

　　他随着骆音音比划的手指看着黑洞洞的天空，听她描绘星光。

　　该怎样向他描绘浩瀚的夜空与一颗小星星的关系？骆音音有些气馁，“可惜这里连一颗星都没有。”

　　“怎么会没有呢？”他轻轻反问。

　　“啊？”骆音音歪着仰头看向他。

　　“闪闪发光、会飞的星星。”饲鬼之神微微昂头，重复星星的特征，继而闭着眼，神态温和到极致。

　　神奇的现象发生了，空无一物的天空出现了一颗亮晶晶的光点，它又有别于人间的星，而是像发光的银色蝴蝶，在那颗星星蝶周围又涌现出千百颗星星蝶。

　　星辉满天，瑰丽灿烂。

　　骆音音瞠目结舌。

　　“你说的星星是这样吗？它们不会孤独了，你可以看看它们。”星空之下，饲鬼之神给骆音音如是讲。

　　5.
　　在饲鬼园，饲鬼之神见过三个人。

　　第一个人是木匠。他垂垂老矣，出于怜爱，他为饲鬼之神建了一栋屋子，教他遮风避雨。

　　第二个人是园艺师。他一心想为爱人种出一朵独特的玫瑰，可惜炮火摧毁了他的心血，他的爱人也在战争中死去。他教饲鬼之神认识了花草树木。

　　第三个人是占卜师。他一直在寻找前世的知音，他为饲鬼之神做了一个占卜。

　　他们最后都离开饲鬼园了，只有死去才能离开这里，这三口棺材就是木匠、园艺师和占卜师的。

　　骆音音等饲鬼之神继续说下去，可他没有再出声，而是重新闭上眼。

　　窗外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须臾间，一股似浓似淡的花香透窗而入。

　　骆音音一抬头，原来窗外干枯的玉兰树旁生出另一丛玫瑰，玫瑰花瓣层层叠叠，颜色是骆音音从未见过的朱砂红。

　　香气就是从这片红海里洒下来的。

　　6.
　　饲鬼之神并不知道饲养一个人类是这样麻烦。

　　吃了八九天的果子和草，吃的骆音音脸都快绿了，病恹恹的，没有一点精神。

　　饲鬼之神以为骆音音很快就要离开饲鬼园了，于是像对木匠和园艺师他们一样，为骆音音制造出一座巨大的石棺。

　　“……”骆音音抑制住抓住他手的强烈冲动，“我觉得还能再抢救一下。”

　　他平静看着骆音音，好像骆音音已经是个将死之人。

　　“我是饿的，饿的！”

　　“饿？”他看着骆音音良久，伸出手指划破，放进她嘴里。

　　“……神呐我不是恶鬼，不喝血！”骆音音吓得急忙拉出他的手指头，轻车熟路地拿出一缕布条给他包扎。

　　嘴里残留着一股草木的香气，骆音音更饿了，“米线，火锅，烤冷面，炒年糕，螺蛳粉……”

　　他含着笑任她在指头上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想到了一个好主意，把变化东西的口诀交给骆音音，让骆音音按心中所想将它们变出来，不过很可惜，骆音音没有神力，口诀在骆音音这里无非是一串乱码。

　　好在饲鬼之神不仅可以调用神术，还可以制造神术，就好像编程的程序猿一样。

　　很快，饲鬼之神教给骆音音一种技能，它可以将骆音音大脑中想象出来的画面描变成具体的东西。

　　当第一颗果冻在骆音音手中化出实体，骆音音对饲鬼之神佩服的五体投地。

　　骆音音把果冻递给他，又凭空抓出一只勺子。

　　他好像从未见过，用疑惑的眼神看骆音音。

　　“能吃，可好吃了。这是我们一起变出来的。”

　　骆音音诚意满满，以身作则，吃了一颗。

　　饲鬼之神接过果冻，笑了起来。

　　不得不说，饲鬼之神笑起来很好看，从凡人的角度看，温文出尘间带着一点莫名的伤感，还有点小显摆。

　　骆音音把这段神术起名“有求必应”，他微微咋舌摇头，嫌弃这名字俗气得不行，但是下一秒又让她试着用“有求必应”变一些她用得到的东西。

　　哼，口嫌体直

　　有了“有求必应”，骆音音在识海描绘出许多家具，大到秋千床铺桌椅书柜，小到锅碗瓢盆。饲鬼之神的城堡里不再只是一张简简单单的床铺，她给他变出一只满是星星蝶的抱枕，和一盆多肉。

　　饲鬼之神静静看骆音音摆弄手机，咔嚓咔嚓照个不停，“你在做什么？”

　　骆音音扬起手机，“我们拍照吧。”

　　他有些不解。

　　骆音音打开自拍模式，站在他身边，可是他太高了，镜头里有他没骆音音，有骆音音没他。

　　他微微俯身。

　　“是这样吗？”

　　镜头里骆音音和俯下身的饲鬼之神只差了一头，两个人正好同框。

　　骆音音偏过头，两个人太近了，近到自己的呼吸都能煽动他的睫毛，她大脑有点死机，机械地点点头。

　　咔嚓

　　照片里饲鬼之神偏头温和看着骆音音，而骆音音眼睛里的不知所措就这样被记录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