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难养》柳八斤

5、开房

　　一直到天边落日，红霞散去，夜色合拢，前方呈现出一派宽阔的天际与大地，一架空客正闪着亮灯，在引擎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中直上云端，很快成了夜幕中一个小小的黑点。

　　陆凌向窗外望去，说道：“这个型号的客机，我们淘汰了大概十纪元年了。现在的机型不需要那么长的跑道，准乘人数可达三千人，而且起降只要一小段狭长地带，还没有任何噪音扰民……”

　　他说话的当口，高离已经熄了火，转头截断他话头：“我要回去了。”

　　陆凌一愣：“回哪里？”脱口而出时才想起她必然是回自己家去了。“哦，那你住哪儿？”

　　“我说了你知道在哪儿吗？”

　　“在哪儿都行，反正带上我吧！”

　　说完这句，陆凌的心狂跳起来。他知道这普普通通的一句话，却会是他命运的分水岭。她会怎么做？直接拒绝？还是把他捉了公之于众？又或者扣在身边？无法掌控主动的感觉实在太差劲了，但现在自己这副模样，寄人篱下也是情非得已。陆凌摒心静气，等着高离的回答。

　　松开保险带，高离俯视着他，半晌做好了决定：“我订了明天的机票，那你呢？”

　　陆凌一时脑抽了：“我没订过机票……”他的机票都是助理帮忙定的。

　　高离无奈，说道：“你可以跟我一起走，但你保证要听我的话，别节外生枝，直到一个月后你回去为止。”

　　陆凌大喜：“真的？！我保证听你的，你让我钻包里我就钻包里，你让我坐车里我就坐车里，你让我睡帐篷我就睡帐篷，你让我……”在他继续说下去之前，已被高离一把抓过，塞进腰包拉上了拉链。

　　昏黑的四方。陆凌留神凝听外面的动静。他断断续续听到高离将车子还回了租车公司，然后又问了路，不知往哪里走了一段时间后才停下，随即传来两人谈话的声音，另一个女声话音清脆、客客气气的，但没听清在说些什么。之后高离又提步继续走，期间传来类似机械运转的声音，身体陡然失了重，在他还在猜想这回要去哪里时，“滴”一声响过，然后发出关门的砰然声响，腰包上下颠倒，他扑了个狗啃泥趴在了地上。

　　拉开包链见到的是陈设简洁大方的房间，门口贴着“502”。桌椅矮柜、沙发软床摆放得宽敞。虽然隔了四十纪元年的时间差，但在年代剧里这些什物可没少见过。陆凌从地上爬起来，仰头看她：“嘿！女侠，原来你带我来开房？”

　　高离拖着行李箱，将里面的洗漱用品、衣物鞋袜一一取出。陆凌在旁边看着不过瘾，突然起了些顽皮心思，一骨碌跳到里面铺着的一条大毛巾上。毛巾软绵，带了点清新的玫瑰味馨香，高离停下手看着他：“下来。”

　　陆凌趴在毛巾上，感觉自己陷在了一大团棉花里，懒懒说道：“我太累了，让我多休息一会儿……”

　　高离只得皱着眉将他拎下来，放在一边。他身上裹着的污泥未洗，在毛巾上拖出一条黑迹。

　　高离：“……我问人要了地图，等一会儿来研究一下。”

　　陆凌听闻来了精神，这样他就能知道自己现在究竟在哪里了。不过——“等等，为什么要等一会儿才行？现在不行吗？”他一骨碌爬了起来，就像一个迷路的旅人，急切地想知道自己所在何方，能去何处。

　　高离甩了甩毛巾，将上面的泥粒子甩脱，提着一袋衣物走去浴室，这才半回头道：“难道未来星人有自净功能不用沐浴洗漱吗？”在陆凌还没来得及回话前，她“砰”地关上了门，不一会儿，就有水“哗啦啦”流动的声音传出。

　　从时空轮穿梭到这里，短短几天而已，虽是装得坦然无畏，但心里还是发虚的。如果自己是以正常的人类形态降临，恐怕内心压制的忐忑都会被削弱很多。时空轮发明的时间尚不算长，管控极为严苛，能活着回来的人屈指可数，虽然知道在被扭曲的时空里发生什么都有可能，但被变成个茶杯大小的小人这件事，他真的在此之前从没想过，恐怕在目前所有穿梭者里也是绝无仅有了。

　　陆凌的视线望向门口的一面大衣帽镜，慢慢踱步过去。镜子里照出他抹着一身的灰黑，头发板结的模样，最可笑的是腰际环着一圈赤红，是那个女人看不惯他裸着给套上的发圈。他抬起一手撑在镜上看着镜中自己的脸，全身上下只有一双眼睛犹自晶亮。

　　水声停止，浴室门开，陆凌已敛了神色。

　　高离披散着湿漉漉的及腰长发，裹着条大浴袍正从里面走出来，身后涌起白雾，带着阵阵潮湿而清香的沐浴露味道。她好像不容易晒黑，顶着大太阳在山郊野岭中一路疾奔，浴袍下露出的皮肤却还是透着粉的白。

　　高离赤着足站在那里，犹豫片刻，微低头看着陆凌：“会洗吗？”

　　陆凌又恢复了他一贯嬉皮笑脸的作风：“不会的话难道你帮我洗吗？”

　　浴室里还腾着热气未散。高离用地漏塞住浴缸，在水半满时旋紧了龙头。

　　陆凌望着对他而言如泳池大小的浴缸，无奈道：“我是来洗澡，不是来游泳的。”

　　高离问：“那你会不会游泳呢？”

　　“会……”陆凌刚说了一个字，只觉头顶像罩下片黑云，然后被一只大手不轻不重地捉住，头下脚上地丢入了水里。浴缸“哗”一声泛起朵很大的水花，涟漪从里向外荡开，衬着中间不断扑腾的小人。

　　高离沾着陆凌身上污泥的手顺势在浴缸里搓了搓，随便甩干便关了门离开。陆凌乍被扔进水里，嘴巴鼻子都呛得难受，扑腾了好一会儿才掌握了平衡。他一肚子怨气没法发泄，双臂勾着浴缸边沿，抹了抹沿额发流下的泥水，低低地咒骂了一句。

　　浴室里没有窗户，门也关得严实。里面白雾缭绕，水温暖热。除了随自己动作被拨开的水面发出的轻响，没有任何别的声音了。陆凌脱下箍着的发圈，让自己赤着身子仰躺在水面。

　　浴缸里的浴液化开，带了点玫瑰香气，淡淡地浮在水面上，吐了不少大大小小的泡泡。

　　陆凌的住处也有自己的恒温泳池，但尽管过了那么多年，倒也没人开过脑洞把泳池当一个大浴缸来泡。海水化淡水的工程成本总压不下来，水资源越来越稀少，能拥有自己泳池者本就是非富即贵的少数派。

　　头脸身体的污泥扑簌簌和着水被冲开，露出原本光洁白皙的肌肤。陆凌抬起手掌。掌纹干净清晰，植入的芯片只有微弱的亮点，在浴室暖白的灯光下并不明显。

　　能活着……回去吗？他专注地看了一会儿，长吸一口气，将自己整个人沉入了缸底。

　　高离擦干头发，曲起一腿，坐在床上，随便打开电视看了一会儿。浴室里毫无声息。她抬眼望去，不禁警觉起来。想了想，她还是起身走去浴室门口，但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却听不见里面有任何动静。难道是又穿回去了？还是被淹死了？于是不再踌躇，用力敲门道：“喂！小人，你还在吗？”

　　浴室里仍未听见响动，高离猛地拉开了门。

　　蒸腾的雾气中浴缸中水面平静，放眼望去并无一人。

　　“喂！人还在吗？”

　　室内安静如斯，高离终于忍不住，三两步跨上前，一把掀开了浴帘。浴缸内突然水花四溅，陆凌“哗”地从水下窜了上来。他在里面游了一圈，这才抹了把脸，优哉游哉地说：“这个想法不错，等我回去，也要把泳池弄成泡澡的地儿，找十七八个美女来搓背。”

　　高离“砰”地重新关上了浴室门。空调的温度有点低，拉过薄被盖着也有点凉。她给自己倒了杯热水，盯着上面浮动的白气，这才有一种对眼前现实不可思议的感受慢慢涌了上来。然而，也仅仅如此而已。她抬眼看了看浴室磨砂玻璃透出的暖光，心道：这世界随便怎么运转，沧海就算变成桑田，都是和她无关的。

　　电视里播放着前几年小火的古装偶像剧。女主烈焰红唇，顶着一张演得用力过度的脸孔，用天真软绵的语气对男主说：“哥哥，一直以来，我都以为你爱的是阿婉啊！”

　　男主一身正气，双手钳住女主双肩不停晃动：“怎么可能呢阿兰，我爱的是你啊！只有你！”

　　阿兰貌似痛苦地转过身，低头啜泣道：“可是，你却和她有了夫妻之实……”

　　男主说：“那是她逼我的。那天她在我的酒里给我下了药，我一时情难自禁，所以……但是阿兰，我发誓我只爱你一个人！”说罢，男主单膝跪地，指天指地，一脸凛然，好像马上就要被架上刑台砍头示众。

　　高离翻了个白眼，正想换频道，突然浴室传来了“砰砰砰”的敲击声，里面的声音扯着嗓子在喊：“开——门——啊——”

　　——打开门的时候，陆凌全身□□，湿漉漉的水直往下淌。

　　高离的视线在他身上扫了扫，皱眉道：“为什么不擦干了穿好出来？”

　　陆凌将额前的湿发拨开，笑道：“不好意思，我也不想被你当变态，但是那个太高了，我够不到，而且我也没衣服穿。”

　　他指的“那个”是高悬的浴巾架，一个身高不足二十公分的小人自然是够不到的。

　　“哦。”高离这才想起来，她随手抽下架上的浴巾扔在他头上。她的红色发圈也被污泥沾得灰黑，陆凌将它丢到了地上。

　　高离走出浴室，在行李箱里翻找起来。她这次抵黔只带了不得不带最低限量的生活用品，加上攀岩的绳具铁索，二十四寸的箱子只占了个半满。翻来找去，她在角落看到那块静静躺着的碎花手绢，淡紫的瓣、嫩黄的蕊，铺开了整个面，却是十多年前流行的款式。

　　没有其它合适的替代，她拿起手绢怔怔看了半晌，终于还是起身走回了浴室。陆凌将浴巾拖到地上，躺下来像抹果酱似地往上滚了几滚便擦干了身上的水珠。高离蹲下身来，将手绢递给他：“穿这个。”

　　陆凌望着这条花手绢，只觉得太阳穴狠命跳了几记，半晌才自我安慰似地说道：“反正这一个月内我也不打算见其他人，这会儿也还是大夏天。未来人类深情拥抱自然、崇尚天体主义，所以我觉得我先这么着也还不是一定不行吧。”

　　“不行。”高离把手绢放在地上，“只能先凑合着，等回去后我再找找适合你的衣物。”

　　陆凌本来心生不满，一听她都这么说了，立马气就消了一大半。左右也没别的人，自己又受制于人，姿态理应放低。他虽然万般嫌恶，终究还是将那花手绢裹在了身上，不过技术水平在线，居然能做到既将关键部位遮住，又不至于在行走跑动时感动不方便，除了很丑很土，这新时尚风倒是没别的雷点。

　　于是陆凌大大咧咧地跟在高离身后走出了浴室，在她坐到床上时顺着她的袍角往上一蹿，自己也翻身滚到了床沿，又自顾自地走去坐到了一个枕头上。

　　高离：“……你还挺自来熟，不过这是我一个人睡的床。”她指着旁边的沙发，“你要去的是那里。”

　　陆凌看了眼那硬邦邦的单人沙发位，佯装没听见高离的话，只在枕头上用力踩了几下：“真像个蹦床。这将会是我用过最大的枕头。这张床将会是我睡过最大的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