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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第二十二回 何以报(3) ...

  •   然而,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他这一睡就是整夜,第二天还是因为听到舒琴开锁的声音才醒过来的。
      “苏公子没走呀。”舒琴换了身粗布衣裳,头发也简单束了一下,看上去又朴素了不少,“我还想呢,早过来一会儿会不会赶上公子还在。”
      他嘴唇一动:“你……”
      “公子稍等,我去盛些粥来,也能暖暖身子。”
      他颇为无奈地看着女子拎起食盒走出门去,尝试着活动了一下四肢,然后撑着膝盖慢慢跪了起来。不行,身体的负荷比他想象得要大太多,这里那里还是酸疼得很,虽不至于寸步不能行,但这样的状态之下,只要被发现就是个麻烦。
      难不成,他真该接受命运,去接触那些东西了……?
      “睡了一觉,好些了吗?”他这样想着,舒琴便捧着碗迈了进来,“爹爹和奶奶都出去了,只有我在家,公子可以放松一些。”
      “……你是真的不怕我加害于你。”男人望了大敞的门板片刻,随后抬手接过了盛了热粥的木碗,“谢谢小姐。”
      “苏公子真的喜欢这样说话。”舒琴好笑地学了他一句,蹲下来看着他乖乖吃饭,“助人哪有什么麻烦的。”
      男人咽下那口粥,淡声说到:“舒氏的好传统啊。可惜了。”
      “公子听过我们啊。”舒琴转头看向那块被遮住大半的牌匾,笑容苦涩,“也怪我们,没有早些发现。倾家荡产倒是小事,师傅们死的死伤的伤,命没了,如何能补偿得了。”
      “这个行当还未被规范,经过这次的事,上头的人应该也会注意到吧。有罪的人不得到应有的惩处,受苦的便会是善良正直之人。你们也许该试着报官申冤。大梁不乏廉洁清明的官员,他们当会替你们申张。”
      “可我们没有证据呀。空口无凭,谁又能相信我们。”
      “找就是了。想找,总有一天会找到的。受你们照顾的人那么多,也总会有人愿意站出来帮你们一把。”说罢,他自顾自笑了一笑,视线仍然停留在那碗白米粥上,“你们可是走镖的,天南海北到处闯,不至于连点人脉都没有吧。”
      舒琴闷闷地应了一声:“确实如公子所说,努努力应当找得到证据。爹爹他一直很后悔,觉得是自己害了各位师傅,如果继续把鸿贯镖局开下去,日后保不准又会发生这样的事,所以,他才决定不再参与这场纠葛竞争。但是……嗯。若我们的退让会导致更多的同胞受害,确实该勇敢地站出来面对和抗争。”
      “你今天要做什么,”男人把饭碗往手边的架子上一搁,扬起目光看向了她,“我帮你吧。还望小姐不要嫌弃我双手笨拙、做得丑陋。”
      “公子……”愣了半晌,舒琴重重点了下头,脸上浮起会心的笑容,“嗯!我们去外面吧,仓库里太黑,对眼睛不好。”
      “我在门口就行。院子里阳光太盛,我受不了。”
      既然身子还弱、没有办法赶路的话,不妨在这里暂避几日。他们应该会顺着妖灵这条线索追捕自己,断不会猜到自己躲在寻常人家里。既然如此定了,还是做些什么转移一下精力为好,总不能一直躺在那里发呆睡觉。对,只是打发时间而已。
      “公子做得真好,刚才实在是谦虚了。”舒琴盯着他的指尖,看他一点一点把竹筐编出雏形,“一点也不像是第一次做这些,比我编的都好看。”
      “……忽然想起,很久以前也学过类似的活计。不过没做多久,就被遣去做别的了。”那些回忆于他仿佛上辈子的事情,男人的表情毫无波动,只是淡淡地开合着嘴唇叙述,“做一些……更不费力气的杂活。”
      舒琴眨了眨眼睛,没有接话。她认为不去深究才是正确的选择,因为男人的脸上带着的情绪过于幽然,近乎悲切却又不限于此,她看不懂。
      “你们这小院,也太简陋了。”
      “倾尽了家财,能住得起这样的便不错了。”
      “我并非此意。”男人继续着手上的工作,头也不抬地跟她轻声说话,“无论院落多么普通、房室多么狭小,终是一家人避风遮雨的地方。若住人向其倾注着爱情,是能看出来的。哪怕多上一树一花,多上一椅一凳,都能让这里更有生气一些。”
      舒琴从未想过这些。以前的宅子是下人打理,花圃绿树、小桥水榭,随着季节变换景色也更替,压根不用他们操心,如今家道败落,不得已只能住在这样一方天地中,她也未曾想过要做些什么装饰。打扫她当然有认真去做,然而男人说的这些,她也确实未曾想到。他们都觉得自己不属于这里,不应该属于这里,这几间小屋于他们就像牢笼,谁会关心牢笼究竟有几根栏杆、几把铁锁呢?哪怕他们暂时没有余力搬走。这处萧瑟院落便宛如他们的心境,乍一看上去除了狭窄没有任何不妥,却也异样的空旷。
      “谢谢公子,我会跟爹爹商议的,镖局宅院,我们都会重新规划。”她红着脸颊,冲对面的男人腼腆一笑,“公子真是好人。”
      “说过多少遍了,我是恶鬼。”
      “公子别开玩笑了,鬼能见光吗?”
      “谁说不能。”
      “好,公子是恶鬼,我信了。”见他一脸的认真,她抿着嘴偷笑了一会儿,站起来扑打了一下裙子,“公子也走动一下吧,总这样窝着,也不利于恢复。我去把笤帚拿过来,方便一会儿清扫。”
      女子转身去了别处,男人挥手化出斗笠顶在头上,接着缓缓撑直了膝盖。
      不知他们用的什么法术,效果还真够长久,过去了一天竟然还能将他限制到如此地步。照这样下去,没个三日,他怕是不能从这里离开了,不然被发现后逃都逃脱不了。联系公子,让他遣青年过来支援?不可,不能做那么引人生疑的事。他暴露了不要紧,反正恶名已经背了,青年还不行,他需要继续隐藏。而且,失了他一个没有太大影响,但如果两个人都搭进去了,公子又要怎么办?
      “苏……公子?”
      顿了一顿,他才抬手把黑色垂纱掀了起来,搭在斗笠之上:“抱歉。忘记了。”
      她从没有见过这样苍白的人,苍白到连那张嘴唇都几乎没有血色。明明是个男子,无论是气质还是外貌都让她有种我见犹怜的感觉。那双桃花眼若是沾染些春光,更是要把她这一条命都搭到里面。她忽然理解了为何有君王掷千金倾所有只为博美人一笑,如果美人有这般姿色,她也愿意。这张脸如何能让人忘记呢。
      男子似乎是察觉到了,微微低了低头,将面容隐藏回了薄影之下。
      “啊……!对不起,公子,我不是故意的……”舒琴瞬间攥紧了笤帚,连忙冲他解释起来,“只是,公子既生得如此俊美,为何要垂纱遮面呢?”
      “都说‘红颜祸水’,对他人是,对自己也是。”男人站在门口,背后便靠着一片深不见底的昏暗,“我也不是喜欢才长成这幅样子的。”
      “唔……”舒琴没有反驳,抿着嘴巴轻轻扫了扫脚边。
      不可深究。对方应当也不会告诉她什么。男人太神秘了,话里话外透着些拒人千里之外的味道,铁定是有过什么不愿回忆的过去。但这种事怎么能问得出口呢?或许是这幅皮相让他遭遇了什么?
      “不……不出来走走吗?”眼看着他就要坐回原处,她又赶紧出了声,“趁着没有别人在院子里活动活动,没关系的。”
      “无妨。”男子自顾自拾起了编到一半的小筐,端详了片刻之后重新开始了动作,“太晒了,没力气。”
      舒琴也只好抱着裙子坐回了原处,跟他一起默默无言地做起活计。但两个人就面对面坐着,若是谁都不去出声,未免也太过难熬。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忍不住了,试探性地开口问到:“那个……真不需要给公子找个郎中看看伤势吗?”
      “哪个郎中能治好鬼怪的病。”
      “……公子怎么总说自己是鬼啊……”
      顿了片刻,男人抬起头答到:“因为,本就是鬼。”
      “不都说鬼魂碰不到人世的东西……而且,公子的身形那么实在,怎会是鬼。”
      “你见过哪个人的伤口里会涌出黑雾的?”
      舒琴不说话了。
      “苏某知道小姐关心,但是,关心也并无用处。对你来说最好的便是不要跟我产生关系,然而苏某被术式所困、无力离开,迫不得已需要在此借宿。小姐的好意苏某心领,只是,如果小姐牵连其中而受到伤害,便是苏某不愿看到的了。”男人仍然低垂着头,看不到表情,“就算是魔鬼猛兽,也是可以分辨谁人心善、并懂得报答的。庇护之恩,苏某会尽力回报。”
      “谁要回报了……”舒琴嘟囔着,“公子也太正经了,这样会被人讨厌的。”
      “被讨厌吗……”男人似乎叹了口气,几乎弱不可闻,“这也是无可奈何。我有很久没有正常地跟人接触过了,该怎么说话、作出什么表情,一概忘了干净。对于好意一再推让确实是苏某不对,如果惹得小姐不悦,还望小姐见谅。”
      不得不承认,这其实算得上借口。他起初的确是企图不跟女子产生任何关联,想让她知难而退、放任自己不管,一是不想把她牵扯进来,二是认为舒家即使现在落难曾经也是富甲一方,虽说在外声名不错,但指不定也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然而,短暂的交往下来,他的想法出现了一些改变。舒琴无疑是个德才兼备的女子,能培养出这样的子女,舒家应当是没有品行之忧的。另外,他采取如此的行动,难道不是在变相地逼迫自己接受怪物的身份?为什么非要这样划清界限呢,他明明……明明还是可以好好生活的,只要他想的话。
      是的……还是可以好好生活的。
      除去跟她一起编织那些竹条,他时常站在库房的屋檐底下看着她慢慢悠悠打扫院子,偶尔太阳弱些,他也会头戴斗笠抱着胳膊在院子里面来回走走——当然,是她的家人不在的时候。
      他忽然想起很久之前也曾看到过类似的光景。他的同伴都在这里那里地扫除收拾,他却只需要坐在晒不到的屋里抱着琵琶,时不时往外望望庭院里的情景。
      那着实不是一段好的回忆,他不想让自己回想起来。可他又有什么办法呢?一切早就刻在他的灵魂中了,这些,注定会纠缠他的一生。
      毫无疑问,在他看不到的地方还会有如他一般的人苟且活着,他无能为力。
      然而,好在天底下仍然有些善人。他愿意再相信一次。
      “小姐可有什么忧心记挂之事?苏某,或可为之解愁。”
      “记挂?嗯……大抵就是镖局之事了吧。”舒琴托着腮,跟他一起坐在仓库的门口,“爹爹说着手托人去查,也不知结果将会如何。”
      男人点了下头,从怀里掏出了两样东西交到她的手上:“虽是掌柜,也难免会遇到兵难,尤其是有靖安镖行这样的对手。苏某愿以此物佑护小姐老爷的安康。”
      寓鸟,状如鼠而鸟翼,音如羊,佩之御兵。
      “另有此药,荀草所制,服用可以养颜。即使一时受困,毕竟也是一家闺秀,小姐还是要注意装扮、养护为好。”
      荀草,状如葌,方茎黄华赤实,本如槁木,服之美人色。
      “这如何使得……”舒琴连连摆手。
      “都不是多么金贵的东西,苏某自己手制的,聊表谢意,还望小姐收下。”
      她这才珍之又重地接了过来。不说那一瓶药丸,这小物件是自己做的?精心雕刻了的五角木牌下头坠了流苏和灰蓝鸟羽,倒像是外族会流行的配饰。
      她刚抬了头想说声谢谢,旁边却已经空无一人。上一瞬她还能看见男子斗笠上摆动的垂纱,下一瞬,一切便宛若消散的梦境一样,再不见踪影。
      她忽然想到了一个名号,一个她一直以为只是坊间传说的名号。
      天下谁人识君。
      她抱着手里的东西,一步一步走回了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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