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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8回 ...

  •   我到底是赌输了。

      我万没有想到,他竟一把抓住了刀刃。

      指缝之间,猩红温热的血开始往下滴。

      他拿一双眼睛盯着我,像是在警告我:
      督领渝雍军这么些年,日日夜夜都是刀口舔血、沙场百战……这点把戏吓不住他,也骗不了他。

      我泄了气,终究是先松了手。

      “你说什么债,我有什么债要你还!”他怒喝道。

      他将那短刀夺下,扔得好远。
      带着血的手一把抓住我,血污印在了我的肩头、手臂上。

      他忽然笑了。
      “哦,我知道了,公主这是在试探奚某?谋逆,可是五马分尸的大罪。奚某不是那个庐江来的蠢夫,自然不会自取灭亡。”

      他盯着我看,眼里泄露出复杂的神情:防备、算计、野心、欲望……

      他早已不是玑玉。
      玑玉,到底还是死了。

      ·

      元徽六年的八月,京中来使,传圣意封大都督奚玦为雍王,加九赐。

      六哥另有一封家书给我。封信的蜡上叠着新旧两层——显然是早就被人拆开查看过了。我顿时没了读信的兴致。

      在寿春的行在呆了这么久,我终于发现了寿春的一点儿好处——这里的酒,比建康的烈,比建康的呛口,几杯下肚,大可给人癫狂的勇气。

      银屏总会仔细地备好小菜,不过我是不吃的,只摆着旁边看,就当下酒了。
      可热辣辣地才下了口,就看到殿前的几个婢子呼啦啦跪了一地。进来一个人,正是讨厌的那张脸。

      “别喝了。太液池的荷花开得正盛。明日,我们就一同回建康。明早启程,还来得及入宫讨一封赐婚的圣旨。”

      我不明白,时至今日,为什么还要做戏。

      “赐婚?好啊。不过,”我仍抱着酒壶不撒手,笑着接过他的话茬,“奚将军,奚大司马,其实细想想,也没这个必要吧。渝州、雍州、建康、江北都已在你的囊中。你放心,你想做什么,根本就没人敢反对的,没人敢。这不是试探,谁又敢试探您啊。”

      “你又混说什么?”

      “我说,求仁得仁,就给我们刘家兄妹一个解脱吧。江山,你尽可拿去,我们不稀罕。”

      他的脸色已经变了。外间殿前跪着地那几个婢子个个头埋在地,动都不敢动一下。

      “哦,对了。我杀了卢泫,都还未同奚大将军说一句抱歉呢,你赢了他,可你没能杀了他,因为,他卢泫必须死在我的手里。这是天子家事,恩也好、仇也好,都是我们刘家的家事。你,没份儿的。”我说着,指尖往他鼻尖一指,然后晃晃悠悠地擎着酒壶,又倒了满满一杯。

      醉眼惺忪,依稀间瞧见他的脸色真是十二分的难看。我忽然很高兴。

      “怎么,恼了?要杀了我?好啊,鸩酒?白绫?还是和陆缨一样五马分尸?哪一样都行。哪一样我都万谢地接着——反正我早就活不了了。我的大哥、我的丈夫、还有……他们应该都变成厉鬼了吧?他们心中有怨,肯定是要做厉鬼的。可做了厉鬼,该去找谁讨公道呢?”

      “大哥最喜欢建康的淫雨,雨天,他总是要来的,”我忽然转身,对着他一笑,“我昨晚,就又见到我的大哥了呢。哦,对了,他还有一句话,让我带给你呢。”

      我附在奚玦耳边,我的脸因为酒劲儿热辣辣的,可奇怪他的脸颊和耳朵竟也有些发烫似的。我定了定神,轻轻吹了一口气,方道:
      “我大哥说,建康宫城的风水不好,乾仪殿的那个位子上有根刺,还望将军坐仔细了。”

      许是酒喝得委实太多了,一句话说完,我只觉脑袋一嗡,脚下一软,却并没有栽倒。

      奚玦抱着我,把我放在床上,盖上了一床薄被。

      ·

      继养面首、姘居大司马之后,我又给建康城的勾栏茶肆添了一桩新的笑话谈资:
      吴兴公主疯了。

      可奈何我把这荒唐丢脸的伎俩玩了一个遍,也没能骗来一个解脱。

      先康王府的那个大宅子总算是修葺竣了工。建康城里,到底还是是有了大司马,哦不雍王府。园子修得美极,当中还引得太液池的一汪水,成了偌大一个湖。

      住在这里,我梦魇的毛病越发严重了。
      后来,夜里睡不着、不敢睡时,我就索性起床,穿戴得齐齐整整地,在这园子里秉烛夜游。

      我尤其喜欢在夜里游湖,喜欢把府里撑船的娘子打发上岸,自己且胡乱摆桨。
      有时候有三分酒醉,小船稀里糊涂的就是寻不着出来的方向……那我就在船上坐一夜。

      横竖我是不能睡着的,那便搅和你合府个厉害。

      奚玦从外面看上去,依旧不过是个雍州来的、带兵的粗人,可内里,却绝不是个傻子。所有的问题、所有的根节,他都心知肚明。
      他不过是也在演戏。

      府上陆续请了许多人来给公主瞧疯病。
      从太医院的方子、江湖游医的戏法,再乃至于驱神弄鬼的巫医、跳大神儿的,通通试了一个遍,奈何没一个奏效的。

      自然不会奏效。
      唯苦了银屏,一遭又一遭的满怀期待,又一遭继着一遭的失望满满。我听到她到底是忍不住,壮着胆子同奚玦提议:
      要不,还是去宫里教坊司再选两个琴师来吧,从前殿下梦魇,都是靠琴音慰藉……

      可银屏的话到底是没敢说完。她看到奚玦那一张脸难看得骇人,忙跪地磕头,称罪讨饶。
      还算她机灵,奚玦到底是没罚她。

      琴师,南曲儿?不过都是些亡国秽音,他自然厌恶至极,哪里还肯引到府里来呢?

      ·

      元徽六年,冬至。
      我没有像往年一样,入宫和六哥一起吃酿圆子。

      其实,我心里是挂记着他的。虽然打小,在一众兄弟姐妹里,我同他并不算格外亲厚,可如今,到底也只剩下我们俩了。

      可今年冬至……
      我不是不想进宫,只是自觉没脸见他。

      前日,沈妃的父亲被弹劾,几近入狱。沈妃受了惊吓,好容易坐下的胎儿竟也没保住。
      我知道,如今那一班渝雍新贵朝堂得意,从前的老臣日子都过得艰难。就是这一遭儿,沈家的祸事也是早有征兆。

      开始的时候,沈妃还会暗暗地从宫里打发人来找我,想讨个主意。可日子久了,她大概是死心了,宫里也就不再来人了。
      真讽刺,她大概都不会相信,我这个雍王的“枕边人”,竟根本连替他们说一句话的能耐都没有。

      更讽刺的是,太医院的高太医才在沈妃宫里束手,转眼便被人请入了雍王府。

      “殿下这是喜脉啊。下官给殿下道喜,给雍王道喜。”高太医肩一缩,胡子一颤,瞧上去激动极了。

      我躺在纱帘内却是一阵茫然:六哥和沈妃的孩子没了。我却偏偏在这个时候,怀上了奚玦的孩子……
      这让我更没颜面见六哥了。

      高太医连声道喜。没想到他一个医者,说起吉祥漂亮话来,比起那说媒的老妪竟也不遑多让。

      隔着纱帘,我望着奚玦,从他的脸上,却瞧不出半个“喜”字。他没什么悲喜声色,只是吩咐左右依着规矩给太医赏。

      再然后,他便也出去了。

      奚玦这一出去,我竟一整个冬天都没再见他。后来才知道,他离开建康了。

      李嗣安进来禀告,说近来江北不太平,恨北周常常南侵,大有蚕食我宋土的虎狼之心。王爷亲自领兵镇守江北,恐怕没有三五个月是不能得空还朝的……
      唯望王妃珍重贵体。

      负责传话的李嗣安依旧是那么一张冷脸。我盯着他这张冷脸,听着他一字一句地都是奚玦如何,脑子却有些不受控制。
      我忽然想起来了,去岁带兵杀入乾仪殿,一刀腰斩了木晞的,不就是他么。

      木晞举起胡琴砸奚玦,被他拦在头里,然后,一刀,斩了。

      他是真的忠心。我想,倘若有一天,飞向奚玦的不是一把胡琴,而是一把利剑、一把朴刀,他也决计不会有二话。

      “王爷还有过交代,若王妃有什么想要的、想做的,尽可吩咐卑职。”他的嘴,还在说话。

      “知道了。”

      “还有,若王妃想去什么地方,卑职定当听王妃吩咐,护送王妃。”他说完,又重复了一遍,“任何地方。”

      我抬头看了他一眼,半晌,终究还是只答了不变的那一句:
      “知道了。”

      李嗣安终于把话说尽了,黑着一张脸告了退。只留下我一人在窗边闲坐。

      窗外,风有些紧了。
      看样子今年是个冷冬。

      江北或许会下雪吧。我揣着银屏送过来的汤婆子,望着窗外想。

      那些侵扰我宋境的周人皮糙肉厚,本就是惯了北地的苦寒的。可我大宋的将士呢……

      徐州,下邳,琅琊……
      我忽然发现这每一个地名在我心中滑过时,都有如揪心。我不禁自哂:刘嫣啊刘嫣,你从来都是个没心肝的荒淫公主,此刻这是怎么了?你究竟是在记挂谁?

      可是没用,我总是忍不住去想:
      今年的江北,或许真的会下雪吧。

      我还真是,没出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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