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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章一阴阳错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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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一 阴阳错
夜猫
北疆程氏,祖居銮城,韶光帝时因随帝驾征战有功,与穆、赵、萧、王、蓝、李六氏并封为北域七世家,不知不觉中成为了北疆境内屈指可数的名门望族。程氏一门多武将,家中以男子为贵,在北疆这算是最平常的事,氏族之间的潜规则不是宅门外的普通百姓所能感受到的,黄绿琉璃瓦下阴,不管是最低等的下人,还是手握族权的罗氏当家人,只有在推开围墙上那扇朱漆木门的时候,才知道那墙外其实是一片晴朗无云的天空。
东厢房里有一副画像,画中那妩媚艳丽的女子,眼神温柔平静,仪态端庄,那就是我的母亲——白氏。
印象里,无论何时,母亲的表情都和画像上没有任何区别,一样的温婉祥和,没有一丝悲喜的变化。墙外的人都说我的母亲是一位贤良淑德,宽厚仁慈的夫人,母亲的确如他们议论的那样,无论是对身边的奴仆,还是对程氏的族人,都一样的温和谦顺。年轻的时候,母亲是个美人,即是美人便会为人称道,若是品性温良的美人,更加就成了街头巷尾津津乐道的人物,那个人也就是为这无休止的传闻,娶了母亲。
而那时候,他已经有了正室的妻子与一房偏房夫人。
我不明白母亲为什么会嫁给这样的男人,她应该有更好的选择,也许他有他的好,也许母亲有母亲的忧虑,看似平静的市井百姓,多的是无法言喻的哀愁,但这都不是我能揣度的,母亲的感情只有母亲自己了解,一如她从不改变的温和,把所有人都隔绝在了柔软的屏障之外。
但我还是该庆幸,母亲做了这样的选择,我才能降临到这个世上,我不知道母亲对于我的降生怀着多少期待,但我知道我的到来,并不是那个人的期待。
我说的那个人,就是我的父亲,程氏的当家人——程将军。
自我记事起,记忆里似乎就缺少这个人的身影,连名字都记不起。对这个人的了解除了回廊里偷闲聊天的丫鬟们零零散散的词句,就只是母亲与两位夫人寒暄时偶尔的只言片语。
他们说他和程氏世代的族长一样,骁勇善战,忠烈刚正,他们说他宽厚忠诚,温柔顾家,他们说他屡立奇功是朝中的常胜将军,他们说他英俊有气魄,曾经倾倒了銮城无数的千金名媛。
这些话,我无从验证。我只是程将军府上一名小妾所生的孩子,出生之时一个术士便写下了程氏将因我而灭的不幸预言。那个人在家人要一剑将我胸口贯穿时保住了我这颗幼小的生命,口中说着术士之言不过虚妄不足为信,然而他对我母亲的爱却骤然消失,从此对她不闻不问。我的母亲和我失去了控制自己生活的权利,在这个处处视我为灾祸的围墙内如履薄冰。我不知道母亲是否因此而恨我,她总是不变的表情,不变的语调,温柔的说着爱我,却从未给过我任何的爱抚与拥抱。
我想,母亲也许是疏于表达感情的人,不管怎样,我的世界所能抓住的,也只有这一个人。
我,程碧玄,程氏最不受宠的小儿子,不被任何亲戚所重视更不懂得如何讨人欢心,在这样一个被忽视的家里,有一个人却一直围绕在我身边。
他是年长我10岁的程氏长子——程广域。他是正室唯一的儿子,自小便时刻出现在我的周围。我想未来的程氏当家人不会少了在身边为他嘘寒问暖排解寂寞的人,究竟为什么他会喜欢陪着我这个不受欢迎的人玩耍?或者,因为我是这家里最不爱理他的人?难道越被宠坏的越爱追着自己得不到的东西跑?我不拒绝,因为这会使我母亲的地位有所改善,而且我也不讨厌,从他经常笑的没心没肺的脸上,我看得出他的本质并不坏。
程广域的母亲李氏,在我印象里是个极为傲慢的人,也许因为生于七世家中最有名望的氏族,李氏总是带着一种冷淡的仿佛目空一切的眼神,身为正室那种高高在上的感觉从她的言谈举止中一点点的透漏出来,奇怪的是,她并不反感自己的儿子总是陪在一个地位尴尬的妾氏的儿子身边。
我想,也许那是身为正室夫人不得不表露出来的一种对弱小的同情,但是这些对我而言并没有什么关系。
那一年我6岁,我知道对于这个年纪来讲我的思想心态都极为的灰暗和早熟,这些都只有我自己知道,而我觉得没所谓,大不了以后做一个母亲那样的人,为自己造一个温软的壁垒,这样别人就再也猜不透我的心思想法,想想或许也不错。
可是那终究只是孩子自以为是的想法,不久之后我就发现自己犯了一个可怕的错误,有些事情只是因为你的想象就变成了那个样子,但事实往往会比你所看到的更悚人耳目。
李氏喜爱饲养一些娇小的宠物,最喜欢的是一只银灰斑纹的南国猫,这只猫是从一个偷渡的商贩手中买来的,模样乖巧皮毛光亮,甚是讨得李氏的喜欢。程广域曾经趁着李氏不在,偷偷将那猫抱来给我看,碧蓝的眼睛盯得我心软了半截,可惜刚伸过手去摸就被一爪子挠了个正着,看来这猫也不怎么待见我,程广域倒是慌了手脚,连忙将那猫丢了来看我,恰巧母亲从一旁路过,猫儿一跳擦过母亲的裙角,不见了踪影。
母亲依旧是挂着那温和的笑,问我要不要找大夫来看看,我并不觉得有多疼,程广域却头点的鸡啄米似的拉着我就要去找大夫,母亲拉着他笑了。
“大少爷这般着急,还真是心疼玄儿。”
“怕落了疤……”程广域只盯着我手上那几道血痕看。
“放心,待会儿我自会带他去瞧的,话说回来,玄儿也亏得你这做哥哥的照顾,我们母子在这府里……唉……”
“三姨娘不用叹气,有我在绝不会有人欺负玄儿和姨娘的!”
程广域对着我母亲信誓旦旦,抓着我的手捏的我生疼。
“呵呵,你这话说的就像你是我儿子似的,被你娘听到可是要怪罪我们那。”
“三姨娘说的什么话,玄儿是我弟弟,姨娘不就和我娘一样么?”
我不由得震了一下,这话实在是说的不够谨慎,被多事的听了去,李氏那里定是要天翻地覆的。母亲倒是不以为然,笑的温柔。
“这么说我岂不是多了个儿子?”
“只要姨娘和玄儿高兴,我就做姨娘的儿子。”
母亲“噗”地笑出了声,然后站起身,牵了我的手。
“大少爷,这话,我和玄儿可是记住了那……”
母亲的手冰凉的没有温度,我突然就打了个冷颤,心里升起一股异样的感觉,母亲拉着我走远,我回头望见程广域还站在那里发呆,心里暗骂了句白痴,一种不好的感觉油然而生。
那之后,我才发现原来母亲与李氏的关系甚是亲密,不知何时起竟成了推心置腹的姐妹,李氏原来有哮喘的顽疾,那时正值深秋,发了几回病都是母亲拿着祖传的药方来解救,大约是因为这样,李氏对我们母子的态度格外柔和,连程广域也是因为母亲当初一句“玄儿性情孤僻”怜惜起我这个弟弟,跑来与我亲近。
我不喜欢这种感觉,母亲还是一成不变的温柔贤淑,但我隐约觉得在她温和的表情下面藏了些别的东西,那种东西让我感觉很不好,虽然当时我还只有8岁。
那一年18岁的程广域进中都入了御临院,我的生活突然就变的寂寞起来,已经习惯了身边随时有这么一个哥哥在的我,无聊的时候只能悄悄跑到书房里去偷本书,然后爬到院子里的树上慢慢的看那些我还认不全的字。
有一天,我正在树枝的缝隙间辨认着那些比划繁多的字迹,余光扫到树下母亲熟悉的身影正缓缓走来。树后是母亲的卧房,房门外母亲贴身的婢女香环正在炉子上熬着一锅散发着浓烈药味的东西,母亲支走了香环,然后悄悄从袖子里掏出了什么东西,掀开盖子丢了进去。
不一会儿,香环端了一个托盘回来,我看到托盘上是李氏经常喝药的那只白瓷碗,母亲将锅里的汤水倒进碗里,随后端起碗离开了院子。
从那天起,我开始频繁的爬到那棵树上偷看香环替母亲为李氏煎药,每次母亲都会趁香环不在的时候,在锅里放进些什么东西,我不知道母亲丢进去的究竟是什么,但那年秋天,李氏的哮喘病得越发的频繁起来,终于在一天夜里诱发了恶疾,没等到天亮就一命呜呼。
事情发生的突然,所有人都慌了手脚,发了急报给程广域,他连赶了三天三夜路,回来就扑倒在了李氏的灵堂,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哭,无法形容的撕心裂肺,我突然想如果去世的是我的母亲,我会不会也像他一样哭的五脏六腑都无处安宁。
我是没有掉一滴眼泪的,毕竟是个对我来说无关紧要的人,但我为程广域难过,为什么我说不清楚,我觉得我应该是知道些什么的,又觉得好像我什么也不知道。我也只是个9岁的孩子,仅此而已。
母亲将准备好的孝服拿给程广域,将他抱在怀里轻声安慰,那是我永远也不会拥有的怀抱,那个怀抱会不会如同母亲的手一样冰冷?
那天夜里,母亲意外的来我房里看我,她第一次摸着我的头发笑了,我却觉得那个笑容叫我不寒而栗,母亲在我床边坐了许久,直到我睡着了才离开,我其实非常的清醒,我总觉得有什么事情不对,根本就睡不着,母亲离开后,我趁着侍女不注意,溜了出来。
那晚的天气很好,月亮在天边只露出了一弯月牙,月光在院子的树影间飘忽不定,一切都是那么朦胧而安定,而我的心却好像掉进了热锅,上下不安,我突然的很想去找程广域,恨不得他立刻就出现在我眼前。去程广域的卧房必须经过李氏的卧室,我发现那卧室的门竟然虚掩着,鬼使神差的,我走了过去,屏住呼吸顺着门缝向里看。里面没有点灯,只有窗子透进去的一点月光,我看到母亲端坐在窗下的圆桌旁,眼神迷离,嘴边还挂着一丝冷笑。
我觉得我应该离开,可是却动不了,母亲侧对着我,因为光线的关系,她看不到我的影子,我看到有什么东西跳了一下,轻轻落到了母亲脚边,月光滑过它灰白的花纹,我认出那是李氏的那只南国猫。它似乎是把母亲当做了李氏,正绕着她的脚踝撒娇,想来这么多天没有人管它,或许是饿了吧,母亲低头看着那只猫,突然笑了,她将它抱了起来,轻轻用手挠着它的下巴。月光将母亲的表情照的有些怪异,我开始觉得呼吸困难,我看到母亲的手一点点的握住那只猫的脖子,然后她的表情瞬间变得狰狞,一声惨叫划破了夜晚的宁静,飞溅的鲜血把母亲的白衣染上了点点妖艳的红,我的心跳得厉害,我却一声也发不出来,母亲的脸缓缓转向这边,竟然还是那般温柔平静的表情,我在快要晕倒的一瞬间拼命逃离了那里,躲进了不远处的树丛。我蹲在灌木的阴影里瑟瑟发抖,想哭,可是不能发出声音。我听到裙摆擦动的摩挲声,身上的每一根神经都立刻竖了起来,脑子里不断的出现母亲那张带着血的脸,那么的平静祥和,就好像她是这世上最温婉贤淑的女人,可是脸颊上的那抹血却那么的刺目,刺的我头晕目眩,身后有什么东西摔在地上的钝重声,我一动都不敢动。许久,感觉到母亲已经走远了,我终于鼓起勇气回过了头。
树丛后,那只血肉模糊的猫头,睁着碧蓝的眼睛,死死盯着我,下一刻我就失去了意识。
那晚是程广域发现了我,他听到响动找了过来。我没有告诉他任何的事,他也只当是我在梦游,第二天早上,我看到花匠将一坨血肉与毛皮混合的东西丢出院子,回房之后突然就呕吐不止,昏昏沉沉的病了几天,醒来就看到母亲和程广域都守在我的床边,母亲还是那样的温和平静,我却赫然看到了她脸颊上的那抹血迹,而我意外的冷静了下来,牵着母亲和他的手笑了。
从那以后,程广域待母亲就如待自己的生母般,家中也因此开始对母亲渐渐重视起来。程氏的另一位偏房夫人早在一年前就病死了,也是突发的恶疾,她的儿子也就是我的二哥,那时也在中都,不同的是,他是在经商。这个家里只对程广域的事情特别的关注,他是长子,他必须继承自己父亲的一切,无从选择。
病好之后,我搬到了别院,我不自觉的想要远离母亲的住处,也不想住在离程广域那么近的地方,但我开始主动缠着程广域玩闹,虽然那时候他刚谋了个小差事,正忙得不可开交,也许他会觉得我很头疼,也许他会惊讶我的突然转变,但是某些事情已经在我心里变了样子,我发现自己一直忽略了某些重要的事,但是我已经不想去管了,我只是不到10岁的孩子,我应该单纯并且简单快乐的过我的日子。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