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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又逢冬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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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翊醒来的时候,早已过了卯时,躺在里侧之人已不见了,怀中拥的换成了锦被。萧翊伸手轻抚身侧的空余,竟连一丝余温也未曾留下。
他急急起身,匆忙套上单衣,连衣扣也顾不得扣就裹上了狐裘大衣,跌跌撞撞冲出去。
萧夫人站在门外,手中端了碗热粥,粥上放了些酱萝卜,正要端进去。逢得萧翊冲出来,险些将热粥撞翻。
萧夫人微恼:“一大清早的匆匆忙忙做什么去!眼睛也不生,你是越活越鲁莽了吗!”
萧翊立稳,一手猛拽住夫人的胳膊。夫人一个不稳,碗中的粥到底是洒出来一些。
“苏风呢?你看到苏风了吗?”萧翊一脸焦急。
萧夫人神情瞬间千变万化,终是古怪地盯着他:“苏风?原来他就是苏风……”
人未曾谋面,名却是听过的。苏风与自己相公六年韵事,尚在楼阁未嫁之时便略有耳闻。只是既然承了父母之命嫁过来,也一向是本本分分的,既然相公没有越轨之举,看样子也是铁了心要了断那一段前尘往事,自己也就不曾过问。如今,那个叫苏风的竟然又出现……
萧翊微微蹙眉:“不是,我说错了。他是苏南,苏风的同胞之弟。”
萧夫人再三张口,最终将话咽了下去,只是神情略有不悦之意:“不知道,我半个时辰前推门想来叫醒你们,他就已经不在了。我见你睡的沉便没有弄醒你,去替你煮了碗热粥端过来。”
萧翊如同失魂落魄,木然地接过粥碗,仰头喝了,也不觉烫。萧夫人惊诧地从他手中接回碗,眼看着他面无表情地走去书房,又将门关上了。
萧翊坐在书桌前,头疼欲裂地扶住脑袋,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却偏偏被他压了下去。不是他在捕捉记忆,而是记忆追着他跑,他却四处躲闪,迟迟不愿面对。
坐了半晌,萧翊骤怒,猛地将桌上置放的笔墨纸砚统统扫在地上。
砚台摔在地上,发出砰地一声闷响,如锤子一般重重地落在萧翊心头,疼得他瞳孔瞬间收缩,迟迟喘不上气来。
待回过神之后,又是发疯一般扑到地上,拾起那块砚台捧在掌心之中,细细端详。
砚台下落之时敲到了铜椅的一角,砚身细细裂开一道,如同伤疤婉约。
萧翊瞬间悲喜上涌,记忆再度开闸。
这砚台是那人去徽州之时特意替自己买的,砚身旁有他亲手刻上的“风萧萧兮易水寒”几字。萧翊曾笑他:“一块好好的砚台,刻什么易水歌?好好的文墨让你弄得颇有武士的意味。”
苏风撇了撇嘴,伸手要夺砚台:“不喜欢便还我。”
萧翊笑着将砚台收好,拉过他细白的手仔细端详,手上因刻字而弄得伤痕累累。
那时等他从徽州回来的焦急,收到礼物时的欢喜,看见伤口时的心痛,一时争涌而上,竟有泄洪之势,生生要将他冲垮。
萧翊将砚台紧紧搂在怀中,白狐裘衣上染了四方的一大块墨渍,他却恍若未见。
墨渍难洗,心上一点疤痕也是永远抹杀不去了。
他又哭了,这一次却没有发声,连眼泪也流不出了。
人生到底要往下过,斗转星移日升月沉,朝暮交替,天终将春。死了的人若是立在奈何桥上等候,一天一年一百世,也没有个时间的感知,只晓得横了一条心守下去,可活着的人闭了眼总还要睁开。
萧翊多少次举起笔,有一回笔锋已险险触在“风”字上,到底落不下去。
许尤曾叹过几回气:“不过一个字,你写完了,便也了了。完的不止是一个字,也能绝你一个念头。”
萧翊只不答。说的多了,依旧是苦笑,目光不知投到了何处:“我不配。”
就这一个字,我不配写。这一句话明明可以说的几多悲怆凄婉,由他嘴中说出来,竟是平平稳稳,无甚波澜。
萧翊每日都要出门,望着冬至那日拾回苏南的梅树出神,有时倚在树下一靠便是一日,也不晓得他到底盼的是谁,又要盼多久。
墙上的两幅九九消寒图本差九划九画已三年,冬至那日变成了八划八画,却迟迟不见再少。
直到又一年的冬至。
萧翊照例走过风南桥,探望过许尤,两人间的话题便是苏风。唯有苏风。这世上也唯有许尤还能同他说说苏风此人,也不知他是否天长日久怕自己忘了,总要找个人提醒提醒,将伤疤一揭再揭。
走回府的时候,路过风南桥,原打算在桥上多立一阵。
水依旧未结,花照例满枝。
这一回到底不似往年立的久,心中还有些期待,少了半柱香的时间就赶回家中,这一次一眼便看见了树下那人。
依旧是紫褙青衣,抱着双膝蜷坐在同一棵树下,定定望着他回来的路。
“苏南。”他轻唤一声,走上前去。
苏风,这一声唤在心底。
苏南笑了笑,还未立起身便被他猛地抱起,如去年一般抱到书房中。
墨已经研好,笔搁在有一道隙缝的砚台上,竟像是做着无言的邀约。
苏南也不多言,提起笔汲足了墨,走过画九图前顿了一顿,还是站到写九图前落下一笔。
“风”字的外框便算是完成了。
萧翊亦不言,默契地接过笔,在画九图上新染黑一瓣白梅,将笔重新搁回砚台。
“酒喝吗?”萧翊指了指一旁早已备好的酒盏:“暖身的。”
苏南瞥了一眼,旋即摇头:“不爱喝。”
萧翊一怔,也不勉强,便让人将酒撤了:“这一点,又同你哥哥一样。”
苏南嘴角一弯,刚要出声便被萧翊挥手制止:“你不是苏风。我知道,你不必重复许多遍。”
苏南耸了耸肩:“你知道便好。这天底下只有一个苏风,错过了便是错过了。”
萧翊猛地深吸了一口气,转头怒视苏南:“那你呢?这世上苏南又有几个?一个,两个,还是九个?!”
苏南怔了怔,并未反驳。
萧翊苦笑:“算了。你哥哥有没有同你说过,揭人伤疤是不地道的做法。”
苏南嘲讽一笑,眼中依旧无波无澜,对着萧翊想要说些什么,到底没忍心说出来。
萧翊将他抱到一旁,自己坐在木椅上,将他放在自己身上——书房内的铜椅自去年便统统被撤换了,连木椅也全部换做圆角圆边。
“你这一年都去了哪里?能不能同我说说?”萧翊搂着苏南,将头埋进他肩窝,双手裹住他的,一丝丝温度递传过去。
苏南对这样的亲近有一刻的迟疑,终究未提出异议来,只微微调整了一下姿势,竟是十分熟悉一般:“我走遍了扬州,看过淮水长江,走过二十四桥……”
萧翊将头埋的更深,苏南的颈窝亦是凉凉的,与苏风一般体温偏低。往年的夏天,萧翊总是抱着苏风舍不得放开,清清凉凉贴在身上,说不出的舒爽。若是到了冬天,却是咬着牙也要紧搂着:“夏天你替我解暑,冬天自然要换我替你取暖。”
苏南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正欲继续说下去,却听萧翊道:“你很喜欢游山览水么?”
苏南微怔,颈窝被他顶着不便点头,遂轻不可闻地嗯了一声:“很喜欢。我以前总想着,有生之年要将天下山水看遍……”
萧翊的声音有些发颤:“你哥哥也是这样,恨不得走遍大江南北。我那时害的他无心殿试,他也不恼,只道是少了个拘束,好先去行遍天下……我又怎能放他……”
苏南再度被打断,一句“我不是苏风”悬在嘴边顿了许久,到底是缄口未言。
是夜,萧翊依旧与苏南同枕共眠,却不似去年沉默。
苏南开了话闸,喋喋不休地与他细说这一年羁旅:“淮水浪涛滚滚,我从未见过如此磅礴之水……四五月琼花开遍,离草漫野……”
只是这声音亦没什么起伏,竟听不出兴奋之情来。也许有些人,的确是冰至骨血了。
萧翊笑了笑,将怀中人搂的更紧,两手在他胸前叉指握住,生怕自己半夜又放开了。
在他滔滔不绝声中,与他伴着扬州明月、廿四桥风,沉沉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