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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寻找极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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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别坎佩尔,我从圣马洛登船前往卑尔根,再沿斯堪的纳维亚破碎的海岸北行 。我曾向远方来的人打听世界上最寒冷的地方,在各色的旅途见闻中,选择最让人流露惧色的目的地。西伯利亚,这是个笼统的概念,欧洲尚没有人能指出这片纵横两千法里的大地上的山峰和大河。我得取道北欧前往俄罗斯,再一步步循着传说,踏访那不为人知的大陆寒极。
这不仅是好奇于我身上的冰性小宇宙能达到怎样的境界。对于一个在严苛境遇中寻找力量、不偏不倚地生活的人而言,极寒本身就值得一访。
在动荡的北大西洋,捕鲸船侧身飘摇。海水从蓝色转为深黑,过了长拂海角的西风带,航线指东,迎着并不明显的晨曦。这寂冷的海上偶尔有一二高耸的礁石岛,从蓝黑色的海中峻峭入云,未被植物覆盖的山的棱角裸露在长嘶的海风中。这些不知名的岛屿自史前时代就矗立于冰寒的海上,迄今无人问访它的孤独。
船在瓦尔德港靠岸已近秋分。水手们把鲸膏拖上码头,回身重蹈激荡的大西洋。从那里开始,我孤身上路。巴伦支的海岸蜿蜒,在最南端,甚至看得见五颜六色的房子。我用新学来的几句北欧语向人问路,对方茫然相看,那里就是俄罗斯了。
我到访时正逢彼得大帝新死。俄国贵族抱着未吃透的西欧礼仪彼此交谈。我想指出他们取自法语的谦辞发音不准,但当时俄法交恶,只好让这些从凡尔赛学来的规矩逐渐演变出伏特加的味道 。
从俄罗斯往东翻过乌拉尔山,就是西伯利亚。那里的冬季是零下几十度的严寒,人们把手指塞到嘴里取暖,手指一拿出来就结成冰——似此种种荒诞传言,全都在俄罗斯人的脸上挂着十二分的认真。我怀疑他们是否有糊弄外国人的癖好,后来却得证此言不虚。
那西伯利亚最冷的地方又在哪呢。雅库特族的一个酋长说:即使当地人也讲不出个所以然。我惊异地看着他。
那是在东宫的墙外,当时他求见沙皇未果,痛苦地弯着腰,愁苦笼罩在他脸上仿佛巴伦支海上灰黑的层云。他手里攥着几株干瘪的小麦苗,那似乎就是这一族人的苦难所在了。为了粮食,他冒死走上那条每年都新竖起许多无名墓碑的西伯利亚驿道,前来彼得堡,并不希冀沙皇能把他们的首都雅库茨克交还,只期待他们能到那里交换粮食,用貂皮,用驯鹿,或是人。
“小鬼,滚开!我恨你们俄罗斯人!”他忽然想起什么,用最大的忍耐说出这句话,右手已经按在刀把上了。
“我不是俄罗斯人。”我站在原地,翻手凝聚出一团冻气,告诉他我到这里的原委。
俄法交恶让他相信我是孤身一人,但是冻气却不出所料地激怒了他。我带着歉意向他解释,这只是为了证明一个十岁小鬼声称要去寒极,并非戏言。
“酋长先生,请带我到你的领地,我想为你们做点什么。”
最后他答应带我回上扬斯克。在彼得堡这个外邦人的世界,我和他都孤立无援,苦苦寻找着某种近乎疯狂的东西。
“格鲁西亚。”他自陈,牧马的雅库特人独有的憨爽。他的眼睛告诉我,上扬斯克就是西伯利亚的寒极了,否则它们不会有那样深的悲怆。
“笛捷尔。请允许我为雅库特人尽己所能。”我学着在家乡偶尔见过的骑士们的口吻。
上扬斯克劈开勒拿河和亚纳河的分水,划出寒带和极地的界限。靠近亚纳河的地方有一带人迹罕至的山谷。撒旦创造地狱时可能参考过此地:极地风从北方平敞的山谷灌入,撞上南面的山峰,在东西两侧的千仞绝壁之间回旋。长达两个月的极夜里,太阳只在地平线上露出马脚。两座千人小城在其间艰难留存,此外是万年积雪,埋葬着深不见底的沟壑。
这道山脉是地图上的空白。在沙皇的印象里,乌拉尔以东意味着每年进贡的貂皮,以及流放犯人的天然监狱。他取己所欲又把己所不欲施于人,勒拿河谷是一片新的东方之土,至于上扬斯克,那里千里不毛,是流徒也不去的地方。
俄罗斯人该称赞自己的君王尚有慈悲吗?雅库特人却在群山上等待冻死。直到离开数年后,我仍记得那里疯狂的夜。天色漆黑,寒风像砾石一般刮削着房屋的外壁,我绑紧护腿往外跑。雅库特人惊声嚎叫,但谁也不敢跨过那条无形的生死界。当我被浓重的冰雾掩去身影,肆虐的风也把他们的呼喊声吹得粉碎。
几天后我跌跑回来,看见他们给我营了一个灵牌。
当地有这样的传说:如果一个人至夜不归,他一定会被极光带走。我的重现无异于奇迹。雅库特人为此举办盛大的酬神仪式,因为我“死而复生”,必定带有异世界的力量。
他们可能是对的。我站在没有任何生物迹象的冰原上,月亮在冰雾背后露出阴惨的白光,U型的冰川谷插着锋利的断石,结晶雪被风刮得紊乱。我在死亡的国度生存,用自身禀赋抵抗神的意志。那时,可能真的有个幼小的人在死去,因为当我归来,杀人的钻石星尘已成为我掌上的冷风。
不过后来我把极光也带了回来,不知道雅库特的神谱是否面临改写。
冻气是这样的东西:你在世界上最冷的地方领悟寒冷,用比它更低的温度战胜它,从此你冰寒不侵,而你的寒冷无往不利。就像希腊人认为宙斯战胜克罗诺斯,波塞冬战胜老海神,从而取得大地和海洋的力量。我的冻气直抵绝对零度,此后世界上一切的严寒都对我失效。
这是我十四岁时对上帝的回礼。他曾用厄运擦拭我的身体,让我亲切地接近死亡,又孑然一身寻找生活。但是现在,他的冷酷只让我毫发无伤。
我在胡扯?我是个该上火刑架的男巫?十八世纪的欧洲已经没有巫术,人们或许会把挥拳成冰当作小说,或不值一信的惊悚传闻。对此我只能说,最后我为这“胡扯的巫术”而死,如果你相信我至少比布鲁诺清醒,那么,理性者的死说明他遵循之物的确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