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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序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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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从故乡来。
——拉伯雷
我站在拉兹海岬上,锋利的山石在脚下伸向大海,浪花飞撞在上面,飒飒有声。在大陆与海洋的交界就是这样果断,鲤鱼脊般峭然的山岩硬生生地插进海水,没有半片沙滩,就像交恶的两国。只有冰冷的、激着白色碎末的巨浪,摧荡着人的耳鼓。
那是我第一次到拉兹海岬的所见。当时我是个孩子,从坎佩尔城跑出来,在第二个日落前到达这里。我被它恫吓了。当我停在一方突入海浪的礁石上,知道向前一步就要涉入这动荡的海里,我猛然意识到,我已无路可走。
那是一七三零年二月的朔日,暮色转为满天星辰,我在空荡荡的礁石上远眺。身旁飘着咸腥的水沫,来自天上或海中。更远处的海里起了薄雾,靛青的海水随时间推移而逐渐发黑。白天明晰的海景变成一个无边、恐怖而诱人的巨洞。我什么都看不见,浪声从四面八方占据所有的感官。我摇摇晃晃,往我以为是陆地的地方走。
猛然间我被一星炽红色的光芒射进眼睛,那是大海深处的灯塔上的火焰,它在我正前方,指引死亡的方向。
浪声在我耳边炸裂开来。
这段记忆直到十数年后我走进坟墓,仍在我脑子里游荡。十岁的孤独,十岁的恐惧,一如十岁时疯狂渴望成长的身体,它完全属于我,而我除此也别无长物。现在我已是个冢中人,却依然记得海塔上的火灯。它震慑心灵的光芒远比实际的亮度大。
这句话并不客观。确言之,只是当我还是坎佩尔济贫院里的小男孩时的感性认识。他孤僻而顽劣,总是设法脱离女催事的视线,试探她发现他不在时的反应(她并没有特殊的反应,酒精侵蚀了她的想象力)。这个逃离的游戏让他他越发大胆,最后一口气跑了十五法里 ,到了拉兹海岬。
他再也无法走得更远了——多年后他从书本上得知,那里是整个法国的最西极。
两天一夜,这是我十岁时对世界尽头的理解。
然而和那座灯塔一样,我对这个海岬的描述也不代表法兰西人的地理观。这是些极端自我的见解,我讲述它们,是因为那是一个死去的人对自己的追念。这个人已经什么都没有了,除了灵魂,他不关注任何事情,除了自己甫刚走过的,二十余个岁月。
岁月只有他本人记得。他在生时不曾对任何人讲,而那些见过他的人也彼此陌生,没有交换苦涩的打算。现在这个人躺在北冰洋底,被大块的碎冰压着,五脏俱裂,面目全非,却为即将奔赴永恒的孤独而惬意。他再不必探索自己在人前是否足够矜雅,只有记忆从脑海里滋长,交叠、糅乱,成为坟墓内部的天花的纹饰——在绘画上面重新绘画,在书写上覆写,化为死者朽败的鼻息上方低矮的苍穹。
我将讲述这个故事,它是一场静寂的独角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