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谈》乌锻

1、第 1 章

　　男人推开门，在昏暗的房间里，一个人背对着他坐在桌子前。

　　男人小心翼翼地关上门，摸出腰上的匕首，放缓了呼吸，一步又一步靠近那个人。

　　但老房子嘎吱作响的木地板出卖了他。

　　“来这儿坐着吧，我找了瓶酒，陪我喝一杯。”声音沙哑而无力，再也没有男人记忆中的威严。

　　男人收起匕首，几大步来到桌子的另一边，拽开椅子坐下。

　　黑暗中传来软木塞离开瓶口的声音。玻璃杯撞击桌子的声音，液体滚入容器，一个高脚杯被推到了男人面前。

　　“我可不记得你喜欢喝红酒。”

　　“只是礼物，别的酒早就喝光了。”

　　“很好，还有人知道你，会给你送酒。”

　　“已经没有了。”另一个高脚杯拿起而后被放下。

　　“我就当这是夸奖。”

　　“这确实是一句夸奖，你用五年做到了一些人十五年都做不到的事。”

　　“所以，感觉如何？”

　　“对什么的感觉？”

　　“你的人生，你的现在，这栋破烂房子又或者是你手底下的烂摊子。”

　　“让那群人忙他们的吧，哪怕没有你，他们也注定成不了大事。”

　　“说得对，但不全对。”

　　“洗耳恭听。”

　　“你也是那群‘成不了大事’的人之一。”

　　短暂的沉默。

　　“正是如此。”那人长叹一口气。

　　“正因为我成不了大事，所以才会被你逼入这样穷途末路。”

　　“正因为我成不了大事，所以才没能一开始就发现你和我们的不同。”

　　酒又被倒入杯中一些。

　　“安德烈，看中你是我一生中最正确也最错误的决定。”

　　“你的失败从那时就已经注定。”安德烈放下手中的匕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是便宜酒。

　　正适合桌对面的那人。

　　“我其实在一开始很不理解，我始终不明白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才招致你这样报复。”

　　“是带走你家人这一步做错了，还是拿约翰的命威胁你做错了。”

　　安德烈嗤笑了一声。

　　“很久之后我才反应过来，跟那些把巷子当作家，墓地或是归宿的人不一样，巷子只是你人生中的一个歇脚地，一个避雨的地方罢了。”

　　“我记得你当时债务缠身，四处都是仇家，菲利普到最后都不明白我为什么要留下你。”

　　“你怜悯我，同情我。”

　　“或许吧，我的确对和我一样幼年丧父的人抱有同情。但更重要的是，安德烈，我觉得这是一笔绝对会赚的投资。”

　　“你当时给我的印象很好，尤其是在自己的底线上不断挣扎这一点。”

　　“你要一张驾驶证。”安德烈把高脚杯放在手中。

　　“一张刚失效的驾驶证。”

　　“你的表情很精彩，我猜你当时一定在想这人是不是疯了，居然用一张驾驶证当投名状。”

　　“直到你把你的‘收藏’展示给我。”

　　“我每次都很享受你们看到那本册子的表情，不管是惊讶还是恍然大悟。”

　　“我记得总会有人在跟你聊完天之后来问我，‘嘿，奥顿这是不是又在开玩笑？’”

　　“我可是巷子里重要的气氛活跃者，没有我你们根本不可能在新年开音乐会。”

　　“真的？可你每次音乐会的时候都不知所踪。”

　　奥顿给自己倒了杯酒，一饮而尽。

　　“但你知道。”

　　“我当然知道。”

　　“我记得当时我一打开门，就看见你拿着用塑料袋装着的驾驶证，神经质地搓着自己的手。”

　　“我想告诉你我做到了，但你连看都不看一眼就走了。”

　　“我记得你当时隔了很长一段距离跟着我，纠结了很久吗？”

　　“没多久吧。”安德烈把酒杯放回桌面。“我当时几乎是麻木的。”

　　“那天大概是我人生中第二失败的时刻，我几乎快到了地方才发现你跟在后面。”

　　“我当时根本想不明白你为什么要一个人坐在公交站。”

　　“我有考虑过要不要处理掉你，但说实话，为了这么点私事显得我太过小气了。”

　　“所以你让我在旁边坐下。”

　　......

　　“抬头看。”

　　正对公交站的是一栋公寓，灯光有明有灭，隔着嘈杂的马路，显得很远。

　　“我认识住在四楼的那个人，就是蓝色窗帘的那扇窗户。”

　　奥顿拿出打火机。

　　“他现在在上大学，学的是化学，正在和同系的一个女孩谈恋爱，今年还有旅游计划。”

　　“不想问我和他是什么关系吗？”

　　奥顿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

　　“他是我的弟弟。”

　　......

　　“我后来才明白这样一个正常生活着的弟弟究竟意味着什么。”

　　“其实也不意味着什么，他当时什么都不知道，我大概只是在羡慕那样的生活吧。”

　　“但你还是拒绝了我的提议。”

　　“我以为你在给自己找退路，不管是经常回家还是和我讨论污点证人，大家都觉得你想退出。”

　　“所以你选择敲打我一下。”

　　“那可是栋好别墅，菲利普他们经常在那里聚会，小布莱娜也玩得很开心。”

　　“但如果我当时拒绝呢？”

　　“哦，安德烈，你总喜欢讨论这些没有发生的事。”

　　“会发生什么？”

　　沉默。

　　“糖果和铲子是一起准备的，不是吗？”

　　“你不会拒绝的，安德烈，我们都知道这一点，你当时远没有现在这么坚定。”

　　“而且。”奥顿晃晃酒瓶。“我很惊讶于她们出事的那天你没来找我。”

　　“那是我的错，我该赎的罪，是我把她们拖进去却又没办法让她们逃离。”

　　“那么又是什么让你放弃了退路，无论如何都要让我落入绝境的呢？是约翰吗？”

　　“他什么都没做错。”安德烈抬头看向奥顿。“他本有机会逃离这一切。”

　　“约翰是个好孩子，我并不反感他。”

　　“那为什么？”

　　“某一天的早晨，我起床，在头疼中思考了半个小时，发现已经是新的一年了，而我并没有去公交站。”

　　“我穿好衣服，站起身，走到客厅发现桌子上堆满了啤酒罐。我在沙发上坐到了中午，发现了一件事情。”

　　“什么事？”

　　“这不该是我要的生活。”

　　“这跟约翰有什么关系？他只负责传递一些不知道内容的消息，他对你我究竟是做什么的一无所知。”

　　“但那天你仍选择为他出头，在他已经泄露消息的情况下想保住他，甚至希望我为他做担保。”

　　“那是无心之过！”安德烈狠捶一下桌子。“你们既然不说那些消息的重要性，那也就不应该对那些孩子追责！”

　　“总要有人为错误付出代价，没人告诉他们那些消息很重要，但约翰就真的一无所知？”

　　“什么意思？”

　　“哦，看起来约翰似乎并不对你完全坦诚，这久违的让我感觉欣慰。”

　　奥顿的心情似乎好了一些，不知是不是酒精的作用，声音也精神了一些。

　　“约翰的父亲是个叛徒，差点造成很大损失的叛徒。菲利普本来打算给一颗子弹了事，但约翰闯了进来，说要用自己换他父亲一条命。”

　　“你答应了？”

　　“不是我做的决定，只能说菲利普放不下出生入死的交情。”

　　“这和我知道的不一样。”

　　“我猜猜，约翰说自己在附近打零工，知道这行有钱赚所以才做的，拿到的钱都花给瘫痪的父亲了？”

　　“......”

　　“不必惊讶，这个故事是我编给约翰的，那个叛徒早就四肢健全地送去了南面，怎么可能瘫痪在床。”

　　“他带我看过他家，我见到了......”

　　“约翰照顾的是菲利普某个‘出生入死的兄弟’，这也是菲利普放过他父亲的条件之一。”

　　“我不怎么喜欢约翰的父亲，所以也不太喜欢约翰，不过他活着也无所谓，菲利普总有自己的道理。”

　　“但我不喜欢为他出头的你，更不喜欢明知自己不可饶恕却没有阻止你的约翰。”

　　奥顿突然起身走向窗边，拉开窗帘，今夜正是满月。

　　“当时你那副一无所知的样子让我发笑，我万万没能想到一向寡言的你居然有放下身段求人的一天。”

　　“闭嘴！”

　　“觉得恶心？安德烈，你是在觉得谁恶心？”奥顿靠在窗户上。“我反正是觉得自己很恶心。”

　　“我意识到自己曾经在做一件不会成功的事。”

　　“所以我当着你的面，当着所有以为我是被找来求情的人做了决定。”

　　“你这疯子！”

　　安德烈持刀暴起，银色的刀刃距奥顿的脖颈不足一指。

　　“或许如此，我发觉我曾经像个疯子一样追求一些不属于我的，不适合我的东西。我发现我其实根本成不了我弟弟那样的人，我并非被自己的父亲推进巷子，而是需要一个借口让自己这么认为。”

　　奥顿看向安德烈，蓝灰色的双眼带着愤怒与憎恶。

　　“我想我大概得谢谢你，安德烈。”奥顿露出一个微笑。“我的遗言只有这些，动手吧。”

　　一如预想，血液迅速从他的体内流失，他无力地靠在玻璃上，不断下滑。

　　奥顿接受这个结局，从他的房门被敲醒的那一刻起，他就注定死于安德烈之手。

　　他曾经想问安德烈究竟是谁告诉他自己会保下他，那并不是一种适合初入巷子的人的方式，但究竟也无所谓了。

　　安德烈本能成就大事，奥顿很自豪于能将他拖进复仇的泥潭里，正如他热爱收集那些沾了血的驾驶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