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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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押解犯人的差事最辛苦不过,犯人被判徒步到流放之地,解差与犯人一样,须得徒步前往。
程尚是皇城司探子,没曾想,他竟然成了解差。且瞧眼前情形,他还不是解差头领。
周绥心中疑惑,面上不显。程尚极为敏锐,锋利的目光朝她扫来,她眼睑微垂,不动声色避开了。
衙役与解差交代完毕离开,领头的解差吴铜乾三十岁出头,黑瘦,细缝眼。他正对着太阳,眼睛难分是睁是闭。耸耸肩,右手按住腰间看不出颜色的皮褡裢,很有气势扯开嗓子训斥:“此行……”
他的声音太高,发出尖锐、飘忽的怪声。程尚无动于衷,自顾自将周昭临与他们三人绑在一起。
落后吴铜乾半步的解差游大智却不客气,噗嗤笑出声,嘴角鄙夷下撇,明显不甘不服,又无计可施。配着他的相貌,格外地滑稽。
到达驿亭,周绥最先发现游大智。他眉毛稀疏,右高左低,长脸,厚唇。下唇突出,几乎包住上唇,若遇下雨,能形成一道堤坝。她走在最前面,游大智肆无忌惮的眼神在她身上流连,兴奋得厚唇直哆嗦。
吴铜乾丢了脸面,气得细眼陡然睁开一条缝,呼哧清过嗓子,声音压低了几分,继续道:“到西北肃州,一共三千六百里。照着文书上的日子,须两月到达,每朝赶路六十余里。若敢生出逃跑之心,先得从本解差的刀下过!”
说话间,吴铜乾的右手从褡裢伸到后腰,手臂一挥,哐当拔出佩刀,威风凛凛举在身前。刀锋在太阳下闪闪发光,他的眼睛,又变成一线天。
周绥静静看他,突然道:“差爷,可能在茶亭要几壶茶汤?赶路口干时能吃上一口,免得耽搁行程。”
吴铜乾脱口而出道:“茶汤要银子咧!不可不可!”他不假思索拒绝,眼珠左右转动,瞄到送行之人,咕噜噜转得快似风车。
“首要之处是赶路,确实耽搁不得。”吴铜乾义正言辞说了句,摆出一副大人大量的架势,“本解差就通融一二,准你去要几壶茶汤,一些干粮。”
周绥在周昭临书房看过,大楚流放的方式各不相同。有些可以带着随从侍奉,车马出行。解差押送犯人,朝廷会出差俸。周氏被抄家,虽不用戴镣铐枷锁,被判徒步前往,算是比较重的刑罚。按规矩,周氏路上一行的吃喝,皆由朝廷开支。
周绥目光掠过吴铜乾腰间褡裢,恰与程尚四目相对。她眸光流转,朝他苦涩一笑。
程尚双眼似鹰隼,探究地凝视。只瞬间,他便低头继续忙着手上的活。无需周绥开口,与周昭临交好、特地赶来送行的钱先生、林先生,奔进茶亭一叠声吩咐了下去。
吴铜乾飞快收起刀,四下踱步查看,跟着进了茶亭。他在钱先生、林先生身边转悠,眼睛往后斜,挡住游大智打探来的目光,小声说了几句。
周绥收回视线,看向与江琼娘绑在一处的周昭临。他拿过江琼娘的行囊背在肩上,神色落寞与送行之人深揖下去,一一辞别。
林先生、钱先生取来装茶汤的水囊、几包炊饼,自然而然交给郇度:“阿承,你拿好。”
郇度垂着眼皮,盯着递到眼前的水囊炊饼,慢吞吞接到手中。
为了方便赶路,牛皮绳索宽松,几人或并排,或更换前后皆可。郇度走到周绥身边,将水囊递到她面前,“拿着。”
周绥爽快接过,“你要是口干,可从沟渠取水,或吞咽唾沫。”
郇度晃了晃炊饼,冷笑道:“你要是饿了,可从路边拔草充饥,或看着我吃,馋得吞唾沫。”他嘴角上钩,压低声音讥讽:“你与程尚眉来眼去,情意绵绵,他莫非是要白沾你便宜,连一点力气都不肯出?”
周绥朝他嫣然一笑,“我会让他出力气,这份力气,要用来……”她故意一顿,“杀死你!”
郇度识相不做声了。她多智近妖,刚踏上流放之路,已开始掌控局面。且她狠绝、冷酷,百无禁忌,让人防不胜防。
那边,周昭临与友人哭别,自然而然拿走周绥手上的水囊,望着她发髻间的伤痕,心疼道:“岁岁,你身子不好,把行囊也给阿爹。”
周绥不假思索接下行囊递过去,江琼娘抢先接过,道:“郎君在狱中受了大罪,哪能累着,还是我来。”
周昭临如何舍得,拿过行囊背上,叹息一声,“我没能让娘子大富大贵,却要娘子跟着我吃苦,是我对不住娘子。”
江琼娘眼泛泪光,凝望着周昭临,眉眼间满是喜悦与眷念。
周绥看得眉头微蹙,对江琼娘与周昭临皆心生不喜。落到流放的下场,恩爱犹如在黄连水中捞蜜,不合时宜,不值一钱。
吴铜乾喜滋滋走了过来,吆喝着启程。跟着他的游大智,看来也分了好处,高低眉愈发离得远了。
此时日头快升到正中,一行人启程逶迤前行。走了大半个时辰,寻了林子阴凉处,歇息用食水。
游大智要来拿炊饼水囊,吴铜乾抢先拿在手中,恨恨瞪他一眼,恼怒道:“你莫要忘了,此行由我领头,我才是老大!”
“呸!”游大智看不起吴铜乾,到底顾虑着他是上峰,只暗中啐了一口。
林、王两人把茶亭炊饼全部买了来,共有十只白面、五只杂面炊饼。吴铜乾分炊饼,他四只白面炊饼,程尚三只白面,游大智两只白面、一只杂面。余下的一只白面炊饼,他留了下来。四只杂面炊饼,分给周绥他们四人。
水囊是林先生他们随身携带之物,共有三只,里面灌的茶汤早已凉了。吴铜乾他们自己带了水囊,大慈大悲将水囊留给了周绥几人。
周绥从未吃过杂面炊饼,她掰下一块小心品尝,涩、干,难以下咽。她掰着吃了两口,便没再碰。
周昭临、江琼娘精疲力竭,依偎在一起闭目养神。吴铜乾、游大智倒在草地上睡了过去。周绥起身来到程尚身边,随意坐了下来。
郇度捏着炊饼把玩,意味深长看过来。周绥视而不见,迎上看向她的程尚,轻声问道:“你是来监视我们,还是被罢黜到押解司?”
程尚面无表情,沉默不语。双眸似寒潭,泛着冰冷的光。
周绥解释道:“我们一群老弱,由你来押送,真真是杀鸡焉用宰牛刀。若真得你出马监视,则是谋逆大罪,又何苦流放,直接斩首便是。”
程尚终于有了反应,道:“我是被罢黜到押解司。”
周绥继续问道:“为何事?”
似乎没料到周绥会继续追问,程尚诧异之后,吐出几个字:“为上峰不喜。”
周绥不假思索道:“定是你上峰心胸狭窄。”
程尚怔住,他没再吭声,沉默着用白面炊饼,换走周绥的杂面炊饼。
郇度一下没一下扔着炊饼屑,讥讽浓得簌簌下落。周绥笑对着他,将白面炊饼吃了下去。
程尚神色探究,在他们身上来回掠过。他始终默然,低头理着笔挺的褐色解差公服。
略坐歇息之后,继续前行。眼见天色已晚,吴铜乾吆喝着催促:“快些走,在天黑之前,必须赶到清水镇。”
清水镇离京城二十里地,是进出京城的重镇,天南地北来往行商在此处歇息打尖。押送的解差,能在朝廷驿馆歇宿。若赶不到,则要露宿星野了。
周绥掐指一算,踏上流放之路第一天,走了约莫三十里左右。她脚底已经磨得钻心疼痛,双腿沉重麻木,几乎拖着前行。
周昭临与江琼娘两人的情形也不大好,脸色青白,冷汗如雨下,互相搀扶着,脚步蹒跚往前挪动。
惟有郇度,被路上行人指指点点议论,他不悦黑着脸,行动倒灵活自如。
夕阳坠落天际,月亮爬上夜空。车水马龙的官道上,早已空荡荡,飞过的老鸹,叫得人心惶惶。
吴铜乾心急如焚,不住吆喝:“走快些!驿馆人多,到时,连马棚都住不上!”
游大智借着夜色,故意往周绥身边靠近,拉起牛皮绳往身边扯,跟着训斥:“还不快些!”
周绥被拉得倒向他,一股熏得令人发呕的酸臭味,直冲天灵盖。她屏住呼吸,稳住身子,不紧不慢抬手摸向发髻,拔出改锥,眼都不眨扎向他的手臂。
与此同时,一柄短刀,无声无息刺了出来。
刀在空中划过一道寒光,鬼使神差般,微不可查地偏了一丝。
刀尖刺入,与周绥改锥一起落下,发出闷沉地噗呲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