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湘水云》红尘紫陌

1、1

　　御花园清漪湖畔，春光旖旎。
　　君臣在湖堤漫步。

　　归鸿。
　　怀湘仰头望天时，雁阵成行，却是鸣声悲罹。
　　怪哉！春归，返巢，不该是轻快欢歌吗？奈何这雁群也如一身缟素的他一般，游子归根，却难有欢颜。

　　“因何不将隐情对令尊实言相告？卿如此固执只会自寻烦恼。试问世间有几个男人能宽恕自己女人的不忠？反害你平白的担个认贼作父的罪名。”
　　怀湘惨然自哂，转身翩然独行，一切尽在不言中。
　　陪驾伺候的内侍们纷纷低头拱手，世间敢在皇上面前如此执拗不羁的怕只有他徐怀湘。

　　睿宗朱亦训新承大统不过一年，做太子时怀湘便是他的伴读挚友，自幼一道习文练武，名为君臣，实为兄弟。睿宗诧异紧随几步，温声中满是疼惜和责备：“朕心不解？卿要瞒他到几时？”
　　怀湘惨然一笑，春风骀荡中白衫轻举，翩然若谪仙临风，精致俊雅的容颜难掩苦涩，只垂了眼含糊道：“主上体恤，怀湘铭感肺腑，只是臣有隐衷，还请主上垂怜臣的下情，成全才是。”

　　睿宗摇头轻叹，徐徐前行：“真是本朝奇事，定当传为后世佳话。只可惜这段奇情何日能大白于天下？”
　　怀湘停住步，心中无限隐痛。不过数月间，天翻地覆，足见造化弄人。爹娘相继离世，却牵出一段难断的恩怨。

　　睿宗见他并未跟上，回身时隔了吐绿的垂柳相望，心中总有美玉蒙尘的抱憾，惋惜叹道：“也罢，且忍过这几年。先皇驾崩不过一年，如今你失恃尚在热孝中。待三年服满，朕既奏请太后做主玉成了卿和御妹清婉公主的婚事。”

　　怀湘倒身下拜，睿宗忙双手相搀，双眼中满是挚诚：“卿的苦衷，朕自是体谅。若是令尊苛责不肯相容，朕定与卿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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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父何怙无母何恃？
　　怀湘每念及这句诗，便多了层感悟。

　　“湘儿，为父的教训你可曾听到？”父亲黑沉着脸，面带愠色，似在恼怒他的沉默。怀湘思绪散乱，却极力收敛了心神，沙哑的声音轻轻应了句：“孩儿铭记父亲教诲。”

　　一朝一夕间，他改了姓氏，这堂堂的徐丞相府也易了新主，成为兵部尚书于逊的府邸。这府里的一切，他曾谙熟的花花草草，一砖一瓦，包括他徐怀湘，不，如今他叫于怀湘，都烙上了斗大的“于”字。爹爹和娘弃他而去，只留了他在这旧宅中，改姓易主。

　　于逊打量着眼前的儿子，十六年，他绝望的挣扎中，仇恨和痛苦中都不曾知道还有这条血脉。湘儿的容颜像他，浓眉星眸，清朗俊逸，是于家子弟的模样。那深深的眼睑沉下来时弯弯的睫绒却像云兮，他昔日的妻子，湘儿的生母，那无颜于世终于数日前含羞自尽的贱女人。

　　于逊恨她，十余年恨得咬牙切齿。人言女人心性如水，果然不错，那随波逐流的东西，漫无方向，随遇而安。十五年前，于氏满门遭奸贼徐存孝陷害，满门获罪含冤莫雪，女儿失踪，他发配充军去北疆草料场时，云兮曾执了他的手相送长亭，嘤嘤啼哭，发誓今生相守，定不相负。才不过一年，这女人竟然改嫁，改嫁给陷害他的仇人徐存孝，腹中带了他的孩儿改姓认奸贼小人为父。

　　十六年饱受风霜，十余年的绝望，复仇的怒火灼烧。
　　而今日，天日昭昭，他于逊终于逢了圣主，沉冤得雪，重返京师官复原职。

　　那害人者如今作茧自缚，徐存孝被赐死，被霸占的于府老宅物归原主。而从未离开这府中的两代女主云兮竟然给他的解释只有“身不得已。”

　　她只苦涩一笑，静静的望着他，春容惨噎。
　　覆水难收，他拂袖而去。弱质女流，遭逢宅门惨变，身怀有孕，如不改嫁，还真等了被发入勾栏倚门卖笑吗？虽然于逊勉强懂了她的苦痛，心里却难容忍自己的女人同仇人同床共枕。云兮也算识大体知廉耻，尽管皇太后都劝他念在湘儿是他的骨肉同云兮重归旧好，而云兮却选择一死了结了这段孽缘，唯一留下的话是善待湘儿。

　　怀湘垂了头，不肯抬脸，于逊只看了他那垂在后背乌黑顺服的发，吩咐他起身。
　　“老爷，您还看不出吗？您这位大公子心里，怕还在惦念那对罪大恶极的死鬼爹娘呢。”怀湘被激怒，他不允许人诋毁自己的娘，猛然仰头瞪视向这位他被强迫称作“母亲”的女人，妖冶华丽的妆扮演示不住举止言谈的鄙俗，猎户的女儿，英雄落难山野，蒙猎户一家搭救，感恩娶来的女人，还落个糟糠之妻不下堂的美誉。

　　她言语尖酸犀利，恶狠狠的指责：“啧啧，老爷您自己看看，他还哪里有规矩？滴溜溜的贼眼在瞪我。那不守妇道的贱人果然生不出什么好种儿！”
　　“茶姑！”于逊喝道，声音含怒，带了威严。

　　张茶姑立刻抖擞毛发如被激怒的野猫叉了腰勃然大怒：“于逊你如今敢对我瞪眼吆喝？哦，你如今官复原职威风八面，再不是草料场那个病得如死狗一样让我伺候喂药的小于子。你嫌弃我，我张茶姑如何这般的苦命呀？”她索性坐在了地上擂了腿撒泼般哭号。

　　怀湘一腔的愤怒和悲恸立时化作无奈，两个异母弟弟用绫罗衣袖擦着鼻涕，呆愣愣没有言语。
　　怀湘无言回避。

　　耳边那女人歇斯底里的哭喊声向耳中涌灌：“若不是那红颜祸水，你能被徐存孝陷害得家破人亡？那女人转眼就改嫁给陷害你的仇人，还生了这个孽种生说是你的骨血，我呸！怕是为徐存孝保一脉骨血，让你当这活王八呢。”

　　怀湘不屑辩驳，脚下飘飘荡荡向潇湘园而去。爹爹在世时，娘从不肯住进正房，只独处在潇湘园。

　　落寞信步在潇湘园冰冷的青砖地上，陈年的青苔玄色一片，梅花落尽，枝头仍挂了干枯的几片褪色的花瓣。眼前是爹娘携手花丛赏梅时的情景，那欢颜就在眼前，却转瞬逝去如云烟过眼。
　　跟班的小厮迎儿劝他道：“公子，若是夫人在魂真在这株古梅上，见公子日日愁眉不展伤痛欲绝，怕也要心疼得伤心落泪呢。”

　　话音未落，一阵骀荡的风拂过，残存的几片枯瓣别枝扑簌簌盘旋落下，似是娘的眼泪。怀湘一阵心悸，眼前一阵模糊。

　　他在娘的房里抚琴，那曲《潇湘水云》是娘的最爱，他很不明白娘为什么偏好这首沉重的曲子，还要将他的名字取作“怀湘”。
　　他焚香净手，重新抚起娘心爱的焦尾琴，听那苍凉的琴音，寄托眷恋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