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年》在当下

2、相见

　　也不清楚那些那些照片我看了有多久，看了有多少遍，我的心和魂灵已经沉潜在似水流年的追忆中不能自已了。
　　我的目光停留在苇子抽烟的照片上。青淡不均的烟漫散在照片上部的三分之一。她上身穿一身白领衬衫，下搭一条黑色长裤，裤子明显有点儿长，卷起的裤脚耷拉在高腰白色运动鞋上；她正面斜身站着，脖颈带着一块浅绿色的玉佛，右手食指和中指斜垂着，夹着多半截长的烟。
　　她知道，我一直想看她抽烟的样子。几年前，我几次请求她发我她抽烟的照片，她终是没发。
　　记得无意中，我曾劝她戒烟。
　　她直接说：“不戒。”还借用网络段子说：“抽烟能产生多巴胺，有了烟，我就不需要爱情了。”
　　想着这些，不觉已是5年前的事了。五年前，我和苇子见了一面。见面后差不多三个月，她的电话打不通了，微信消息也不回，所有关于她的消息恍然间全部消失了，仿佛她突然从三维时空烟消云散了一般，散得毫无征兆，毫无痕迹，如此干净彻底。
　　那次见面，实在美好得令我难忘啊。
　　为了那次相聚，我在心里提前一遍又一遍练习见苇子时的情绪。见面时嘴角一笑说一句苇子，好久不见？似乎太客气，所有期待见面的那种愿望一下子被推远了；要是见面时，直接搂肩抱抱她呢？也不行，太直接热烈，她能同意吗？
　　为了那次相聚，连续一周，我吃饭只敢吃半饱，有时候肚子饿得咕噜噜叫，也强忍着，实在忍不住了就喝杯水垫垫，我深怕见面时因为我的身形遭到她的嫌弃，虽然她也说过，即使我发生再大的变化，她都不会嫌弃，可我仍是不能安心，夜晚从不间断地跑步，一天称重好几次，看着电子秤上的数字少了，就有些欣喜，可是再看看镜子中的圆盘大脸，又陷入细细的惆怅之中。
　　我清晰地记得去见苇子的前一夜，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因为感伤，躺在床上，从左翻身到右，又从右翻身到左，始终难以入睡。十一年，是的，十一年累积的关于苇子的记忆苏醒了，如溪水、如浪涛、如云如雾、如暗夜、如星辰一般地，顺着细胞、筋脉和血液淌过、拍击过、飘荡过、穿越过我的身体和心海的每一寸缝隙和每一个角落。
　　那天，全州森林公园里的气温和感觉恰到好处。我和苇子坐在一张长条藤椅上，我侧过脸观察她，一道道金黄黄的阳光穿过树林，缀在她乌黑的秀发上，她则两手朝后平放在藤椅上，微微抬着头望着碧蓝碧蓝的天空，嘴角透着一丝的微笑。这十一年来，初见她时的模样已模糊了，可这既充满明媚，又隐含忧伤的第一感觉却始终萦绕脑海，如此清晰。
　　那晚，我心痛得不能自已，似乎心脏就要爆炸一样，我双手和双脚麻得没了知觉。我忍禁不住地嚎哭了起来，我的朋友吓得顾不了三冬的寒冷，只穿了条秋裤家跑到我的房间，而我则趴在办公桌上，早已泣不成声。那夜，夜分外的长，我苦恋了三年的苇子告诉我，她结婚了。
　　事后许久，我还是无法接受苇子结婚的事实。可事实就是事实。后来，我用尽全力和勇气来尝试忘记她，反而却助长了思念的痛感。从而，我知道我忘不了她了，她在我灵魂贫瘠的土地上扎下根了，随着时间越扎越深。她成了我生命的痛，我生命的欢喜，我生命的一部分。
　　……
　　这些场景、画面错乱交织地出现、消失，我的脑海就像是一块大大幕布，电影的镜头随着故事和人物情节交替切换。直到天灰蒙蒙的，将亮未亮的时候，我才闭上眼睛，浅浅睡去。
　　一早醒来，邀了同学王畅一道驱车前往近三百公里的林城芦花村，当然就是苇子的老家。
　　我开着车一路急行，王畅坐在副驾驶位上，我们闲聊着工作上的种种。
　　过了许久，他终于还是说道：“卓然，我觉得我不该陪你一起去，甚至我觉得你也不该去。毕竟都有了自己的生活，不打扰，不给彼此带去影响才是最好的选择。”
　　如今，我的原话是怎样的已记不清了。但大致意思是说，我清楚我不该去，我的理智和情感在心里也搏斗了许久，但理智相对见苇子的念头，显得太过脆弱了。我实在想要见她一面，我和苇子十一年没见了，这是第二次见面。人生有多少个十年呀，如果这次不见，不知道下一次再见会是什么时候了，那这将成为我一生的或缺。
　　车往前行，我零零散散地聊起了和苇子十多年来的故事。
　　车下了高速以后，离苇子老家还有二十公里左右的路程，我把车载音乐切换成许巍的《旅行》，单曲循环播放。《旅行》是初识苇子时，她空间里的音乐。距离越来越近了，和她的第二次见面近在咫尺了。
　　芦花村到了，透过车的前窗玻璃，我一眼认出了等在村口的苇子。我的心急速地跳了起来，又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慢开着车往前去。
　　我按下车窗玻璃，看着她，微笑朝她一笑，她也微微一笑。
　　记得我当时好像对苇子说，远远看着就像是你，还真是你。直到说完这句话，我才意识到，我反复练习，提前设计酝酿的情绪和言语全部白费了。
　　她第一句说什么，我已记不清了。只记得她后来说一句：“我妈在家做好饭了，你开车开了这么远，肯定饿了，先回家吃饭吧。”
　　接着她上车坐在了后排，指挥着往她家去的路。也不知道当时在想什么，分明看见前面有一块大石头，竟然开着车没踩刹车。直到王畅喊了一声，我才踩了刹车，可车已经蹭到了石头。
　　停好了车。苇子在前，我和王畅拎着随带的物品跟在后，看着她的背影，我才偷眼细瞄一下她，她穿一身藏青蓝的连衣裙，不太长的披肩发，一双白黑相间的高底运动鞋。
　　她家院子东西两侧各是两排平房，最北面是上下各三间的楼房。也不知道为何，突然觉得轻松下来，第一次到她家，就觉得曾经来过一般，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使我深感亲切。
　　我们进了堂屋，她的家人都不在堂屋。我们把拎着的东西放下，我问她道：“姨和叔呢？”
　　“我爸舅舅家孙子的小孩满月，他去帮忙，下午才能回来，我妈在厨房炒菜呢。”
　　我说：“一起去帮姨做饭去吧。”
　　她连说不用，让我和王畅坐在东侧的沙发上，她在西侧的沙发上坐下来。
　　她说：“你还跟十几年一样，还是个学生，脸稍微胖了一点。”
　　我回道：“哪里？我这两年老了十岁，我原来的同事见了我都问我，你的工作压力是不是很大呀，你看，我眼角的斑多明显。”
　　“感觉还是十多年前的感觉，没啥变化。你觉得我有什么变化吗？是不是苍老很多？”
　　“没有，还跟十一年前在全州第一次见你时一样的感觉。”
　　我说着，从口袋里掏出预备好的烟，本来想着见到她爸爸发根烟以示礼貌的，现在她爸爸不在，我就直接撂给了她。我撩她道：“你不是抽烟吗？给你，要不现场抽一根我们看看。”
　　她说：“我在家不敢抽，我爸看见会骂我的。”
　　我哈哈一笑。说道：“那你收起来吧，我不抽烟的。”
　　她收起了烟，说：“只知道说话了，也没问问你俩渴不渴，我给你们切西瓜吃。”说着她起身到台桌上去切西瓜，切好了，拿着一块先递给了王畅，接着也递给我一块。我接过西瓜的时候，看到了她中指浅蓝色的美甲，好像和她的手指有一丝轻微的接触，接着就看见了她脖颈上戴着的浅绿色的玉佛，然后，她坐回西侧的沙发上，我一下子看到了她左脚脚踝上边的不知是什么花的刺青。
　　后来，我们三个围着一张桌子吃饭，绿豆汤、玉米糁汤、四个菜。当时的许多细节，如今已是不能一一忆起了，但在一起呆得那两个小时舒适的那种感觉至今沉浮在我心底，每当想起，就感动不已。
　　约是下午两点钟的样子，我和王畅起身准备返程。她、她妈妈、她大姐出来相送，我掉转车头，和她们挥手道别。
　　她说：“以后就知道家了，有时间再来。”
　　原本有一些话想要嘱托她的，但还是没有说。我知道，我虽然没有说，但她肯定知道我要说的内容了。从她的眼神里我看出来了。
　　回程路上，王畅颇有感慨。他说：“这一趟和你来看苇子，没有白来。”
　　看得出来，你俩之间是有真感情的。你没看见吗，她刚看见你时，脸都红了。不过你们之间又不单单是爱情，是一种深沉的知己之情，还有一种更温暖的亲情。你们互相欣赏，又互相体谅，喜欢却保持尊重和距离。你俩都是好人，都站在对方的角度为对方思考，都不想影响对方，这是阻隔你俩的障碍。
　　王畅无疑戳到了我的痛点。和去林城时不一样，我顺着我的感觉和王畅详细地讲起了我和苇子的故事，以及我对苇子十多年来的心路历程。
　　王畅听着我和苇子的故事，中间无奈地喟叹一句：“十一年前你们彼此的错过，是你这一生最大的遗憾。”我听完，情不能自已，泪如潮涌。
　　返程后，记得我给苇子发了三条微信，大意如下：
　　女娃子，今天到你家真的很高兴。对你的感觉不再是以场景和画面形式出现了。以前想你的时候，总是出现第一次见你在全州森林公园的场景。现在对你的记忆更像是一条畅通贯穿的河流了。
　　女娃子，我喜欢你，一如既往地喜欢你。单纯的因为喜欢你而喜欢你。
　　女娃子，王畅说，十一年前错过你，是我这一生最大的遗憾，我深以为然。不过我不后悔，有了这次相见，我知足了。以后人生虽是漫漫长路，但有你我会觉得三伏不热，三冬不寒。
　　五年了，和苇子断联五年了，她终还是寄了这张抽烟的照片给我。照片她穿的鞋还是去五年前去见她时的黑白相间的高底运动鞋，脖颈上戴着也是那块浅绿色的玉佛。
　　看着这张照片，我坐在书桌前，心情久久难以平静。五年时光，流水无痕。
　　苇子，我亲爱的朋友，你在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