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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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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个叔叔,他叫吕嘉禾,今年五十五岁,膝下却没有一子。
在一个初雪的夜晚,我见到了年少时的叔叔。
……
一九八二年,冬。
“章枫——!”
晌午的暖阳最是舒服,晒的人懒洋洋的,我迷迷糊糊的醒来,原来是睡着了。
“章枫——!”
嗯?他在找谁?
我揉了揉眼睛,睁大了双眼,这是哪?
一个十七八的少年,留着干净的板寸,穿着厚重且土气的大棉袄朝我走来。
“你是谁……”
一句话还未结束,少年像是没看见眼前人一般,直挺挺的朝我走来,眼看要撞上了,我忙捂住头,保护好最重要的地方。
“阿姨,章枫在家吗?”
“在里屋,你进去找他吧。”
“欸!”
怎么回事?
我松开手,转过身,眼前是一座小土房,属于上个世纪的房屋,好像淋一场雨就能倒塌的彻底一般。
门前坐着个妇女,身上的花袄缝缝补补没几处是特别干净的。手里剥着玉米粒,耐心得很。
“请问,阿姨……”
她好想听不见似的,一直在剥手里的玉米,连头都未曾抬一下。
我在她眼前挥了挥手,她仍是看不见,这时,我才发现,我好像自己也看不见自己。
慌乱之中,心跳都乱了节奏。我害怕了,这是哪?
里屋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不管不顾,我直往里走。
房屋上下,四面全是土垒的,用手扣一下,泥就刷刷往下落。房梁横在上头,电灯泡就用绳挂在上面,看起来像随时都会掉下来。
房间就用一小块帘子遮着,我掀开走了进去。
“章枫,我们出去玩,今天放假就别待在家里了。”是刚刚那个少年。
“嘉禾,去哪?”
嘉禾?吕嘉禾?这不是我叔叔的名字吗?
算了,世界上重名的人多了去了。
“你别管,跟我走就是了。”吕嘉禾拉着章枫的手腕往外跑,差点被门槛绊倒。
“等等!”明知他们听不见我还是喊了一声,跟着两人一起跑了出去。
两个少年人,一个拉着一个,另一个也不嫌累,就那么跟着跑。
乡村的设施还没那么好,道路狭窄,稍微下点雨,就满是滋润的黄泥,一踩一个脚印,一不小心就滑倒在地,摔的满身泥。
“你带我来这干嘛呀?这荒凉得要命,没人会来这。”章枫跑的已经是上气不接下气,大口喘气,喝了不少冷风。
吕嘉禾松开他的手,走到一堆枯草前,用胳膊向两边拨开,从里头拿出了个五颜六色的玩意。
章枫睁大了眼,“你哪来的风筝?”
吕嘉禾冲他笑了笑,“我爸带我去镇上买的。
“怎么样,我可是第一时间就带它来找你了,我记得你说过你还没放过风筝。”
“你还记得?”
“说什么呢!我怎么会不记得!”吕嘉禾边说边解开风筝线,“来,我教你,我给你示范一遍。”
吕嘉禾先确定风向,然后将风筝线放出一段距离,抓住风筝线开始逆风跑动,“就是这样,看见了吗——”他一边感觉风的拉力一边放长风筝线,适当的根据风向改变自己的站位,当风筝飞到适当高度时,交替放出和拉回风筝线,让它保持平稳飞行。
他跑的远远的,一只手拉着风筝线,另一只手朝章枫大幅度的挥了挥手,“章枫——,跑过来——!”
他脱掉外套丢在草垛上,少年骨骼发育的刚刚好,一双长腿格外注目,奔跑起来风呼呼的往耳后刮,吹乱了额前的短发。
这一瞬间,我莫名觉得很是熟悉,好像在哪见过这个人。
叔叔家有本很厚重的相册,被他压在一本本书下,埋在了书架最底下,我去他家时偷偷拿出来看过,里面有一个少年,笑着露出一颗小虎牙,好看极了。
“来,拿着。”吕嘉禾递过风筝线,“你感受下,怎么样。”
风筝在上空逆风飞翔,很平稳,章枫只需要拉扯着风筝线偶尔在吕嘉禾的指导下更换位置。
这是一片荒废的田地,风吹过来时没有阻力,两个人的鼻子冻的通红,可是背上又流着粘腻的汗水。太阳一点点下沉,向地平线无限接近,橙红色的光映了大半张天,两个男孩的背影被无限的拉长。
这一刻,他们自由又张扬。
……
他们坐在高高的土坡上,看着日落完全没入地平线,吕嘉禾忽的感受到鼻间一凉。
“下雪了!”
同一时间,我和章枫都抬起了头,雪花一片片往下飘,落在地上化成雪水。
“是今年的第一场雪!”章枫激动的拍打着吕嘉禾的肩头。
是初雪。
“快许愿,第一场雪要许愿的。”吕嘉禾看着章枫,眼里有章枫看得见的感动。
章枫笑着对他点了点头,闭上眼,在心里默默许下自己的愿望。
接下来的这一幕,我想,我永远都不会忘记。
吕嘉禾趁着章枫闭眼那一会儿,将头往前探去,蜻蜓点水般的在他嘴唇上短暂的停留了片刻。
“你……”
吕嘉禾朝他吐了吐舌头,带着点肆无忌惮的玩味。“你许了什么愿望?”
章枫反问:“你许了什么愿望?”
“你先说。”
章枫无奈,开口说:“我听镇上的人说,南方的荔枝特别甜,我还没吃过。”
“就这个?”
“就这个。”章枫的目光坚定。
事实上,他们都没吃过荔枝,只是听说过,又大又甜,这里没有人种过,镇里也没人卖过,很多东西他们都只是靠“听说”。
“你呢?”
吕嘉禾走上前抱住他,在他耳畔轻轻的说道:“我想我们一直在一起。”
声音很轻很柔,短短九个字,却无比坚定。
雪纷纷的下,一呼一吸间的鼻息都带着热气,章枫无声的哭了,泪痕划过脸颊像是要冻成冰一般,“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这一刻我才明白,两个少年的爱情可以如此纯粹,又如此强烈。
明明爱的那么深,却不能公之于众。
*
忽然之间,天昏地转,四周的景色开始扭曲拉扯,一幕幕划过时间轴,最后定在一个数字上。
一九八五年。
“这是吕嘉禾给你的?”章枫的妈妈拿着一个包裹,里面厚厚的好几封信件,“你这朋友对你这么好?都出去上学了还不忘给你写信。”
章枫速的起身,“信!”
章枫的家境并不算好,和村里的其他人家一样,都是靠种田养家,收入都是一般的,只能勉勉强强够吃穿,没钱送孩子上学。而吕嘉禾不一样,是村里唯一一户住两层楼的人家,也算得上是富甲一方。
他们分隔两地已经三年了。
三年时间他们一直都靠写信联系,除了逢年过节,其他时间根本见不到一面。
章枫躲进屋子里,匆匆拆开几封,都是吕嘉禾在学校的生活:今天和朋友去打工了、认识了新的学长学姐、见到了新奇玩意。
看信人比写信人更加津津有味,不亦乐乎。吕嘉禾开心,他就开心。
“阿枫啊,下地了快——!”
“啊,来了——”章枫慌乱的把信塞进床板下的箱子里,那里放着的全是关于吕嘉禾的东西。
画面一转,来到吕嘉禾的宿舍。
“小子,你又给谁写信呢?”吕嘉禾的室友拍了拍他,吓得他一激灵,忙把胳膊压在信纸上。
“嘿,女朋友?”
“不是,就是一直写信的那个朋友。”吕嘉禾道。
朋友。
这个年代,谁认可他们。
“你们这感情也太好了吧,你要是以后谈恋爱了,女朋友不会吃醋吧。”室友调侃说。
吕嘉禾一把推开他,一脸不耐烦, “滚滚滚。”
他一个月给章枫寄一次信,偶尔会用打工攒的零钱买点好玩的一齐寄过去,他不想让彼此错失的太多。
他是我的叔叔,这所学校就是他曾经就读的那一所,我笃定。
同性间的感情,只有友情吗?
不,任何一种感情都值得被包容,被呵护。但,一个人最难被改变的是思想。在这个年代,却只能被当作异类。
*
时间穿梭回流,停在眼前的又是另一个数字。
一九九零年。
“嘉禾,你怎么在这?我找你半天了!”吕嘉禾的哥哥吕嘉兴大声喝到。
“哥?”
爸?这不是我爸吗?
如果说我不确定吕嘉禾是否是我叔叔,那看到吕嘉兴的那一刻我便肯定了。
“刘姨给你介绍相亲对象,你是不是忘了,赶紧的,别让人小姑娘等你。”吕嘉兴举止动作野蛮,直接拽着吕嘉禾往外走。
“相亲?”章枫愕然的站在原地。
“章枫,你听我解释!”吕嘉禾慌了。
“你对他有什么好解释的,又不是他相亲。”吕嘉兴扭头对章枫大喊道:“对不起啊章枫,有什么事改天再说。”
说来很奇怪,我也谎了,旁观者的我心知肚明,叔叔最后娶的妻子就是相亲认识的。
怎么能不慌,一九八二年之前他们应当就在一起了,至今最少八年了,他们守着这个不为人知的秘密,这个不被他人认可的爱。
……
章枫相信吕嘉禾,他们彼此之间的爱恋从来都是毋庸置疑的。
当天下午,吕嘉禾便来找章枫,他是一路从镇上跑过来的,到时是真的彻底摊坐在地上的,整个人喘得不行,一件单衣彻底被汗浸湿。
“你怎么来了?”章枫属实是被吓到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被什么仇家追杀了。
吕嘉禾喉咙生疼,因为缺水而发干,嘶哑着说道:“章枫,相亲真的不是我自愿要去的。”
“我知道。”
“你知道就好,我好怕你不理我,然后消失不见了。”吕嘉禾是扯嗓子说的。
在我的记忆里,叔叔与我家来往特别少,所以我对他的了解并不多,我从来不知道他年轻时,有这么一段长久的爱情。
所以,他们最后是因为什么而分开了?
*
吕嘉禾牵着章枫漫步在那片荒废的田地间,这里就好像一处独属于他们都天堂,不需要躲,不需要藏。这里没有人言,没有世俗。
“你家里人还逼你相亲吗?”章枫问道。
吕嘉禾犹豫了会,点点头,“嗯。”
“我们,真的打算这样一辈子吗?”章枫害怕,“我们都会老的,不可能永远这样吧。”
大家都彼此心知肚明,昭告天下的结果是什么,谁都不敢保证,所以谁都不敢向前迈出那一步。
吕嘉禾给不了他回答,“无论如何,我都不会离开你的,你也不要放弃我。”
借着夏天的风,他抚了抚章枫的脸颊,温柔的给了他一个吻。
“吕嘉禾!”
平静被打破,两人急速分离,不约而同看去,是吕嘉兴。
“前几天有个小鬼跑来给我告状,说你在和一个男人接吻,我上去就把那小孩给揍哭了。”吕嘉兴气的发抖,声音都带着颤栗,“你!要不是我亲眼所见,我真不敢相信,怪不得这么多年来你不找女朋友,怪不得离家上学了还要给人写信,敢情我真以为你俩是穿一条裤子的好朋友!你不觉恶心吗?!”
“哥!”吕嘉禾心连着咯噔了好几下,这一刻他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是个男人!你俩在做那些事的时候不反胃吗?!啊?”最后这一声,几乎是吼出来的。
“你让邻居怎么看?爸妈怎么看?你是想让全村的人都看我们家笑话吗?!”
“章枫,你要真对嘉禾好,你现在、立刻,包括从今往后,都不要再靠近他!”
一句接一句,直接明了,要么断绝关系,要么滚,滚到找不到的地方去。
“哥!男人怎么了?!男人就不能喜欢男人了!”
啪——
爸!
这一个巴掌用了吕嘉兴最大的力气,半边脸瞬间变得烧红。
“嘉禾!”章枫是外人,他不能插手,但喜欢的人被打了,他总是会心疼的。
“滚开!”吕嘉兴这会不知哪来的这么大力气,竟是直接将他推倒在地。
“啊——!”吕嘉禾起身反推了一把吕嘉兴,“你凭什么推他!是他不够善良吗?是他不够勤奋吗?还是因为他是个男的?!
“你和那些人一样,带着偏见的眼睛看人,说出来的话一套又一套却根本没过过脑子!”吕嘉禾指着他,“我恨这个年代,我讨厌你们,我恨你!”
……
结果是什么已经能完全预知,是我爸。
为什么这么多年来我们家很少与叔叔家来往?为什么叔叔住的地方那么远?
因为,我爸把他逼走了。
吕嘉兴给了他两个选择,要么彻彻底底断绝关系见面只当陌生人,要么章枫离开这里。而吕嘉禾选择了第三条路,他走。
那个时候,很多政策制度并不完善,滥用一个权利有时候也能掩人耳目。章枫只是一个普通家庭,被扣上一个莫须有的骂名是轻而易举的事,吕嘉禾忍心吗?他不忍心,所以他走。
一段坚守了近十年的爱情,还是破灭了。
时间轴没有再被拨动,一切不得而知。
……
晌午的暖阳最是舒服,晒的人懒洋洋的,我迷迷糊糊的醒来,原来是睡着了。
“啊!”
我回来了?
“清远,醒了啊?平时工作不要那么辛苦,身体重要嘛。”
闻声望去,叔叔远远的站在一颗荔枝树下,这颗树枝繁叶茂占据了一大半院子,头上是摇摇欲坠的荔枝,硕果累累。
恍惚间,叔叔的身形和少年时放风筝的吕嘉禾重叠,这一切都告诉我,那不是梦。
我想起来,这几天放假,是我爸特意叫我来看叔叔的,但他自己不愿意来,我只好带着妻子和孩子来看叔叔,前段时间工作太累,躺在叔叔院子里的软椅上小憩一会,不小心做了个这么长的梦。
我想,时间的卷轴将我带去叔叔年轻时的世界,是为了多一个人知道并理解他们的爱,而不至于到生命了结的最后一刻,只有一个人独守这份爱。
“叔叔……”
“嗯?”五十五岁的吕嘉禾看起来依旧很年轻,身子骨硬朗得很。
“你幸福吗?”
幸福吗?
吕嘉禾抬手摘了颗荔枝,用手剥开后塞进嘴里,汁水饱满,香甜又可口。他不作答,只是想到了那年初雪,他在他耳畔许下的愿望:“我想我们一直在一起。”
原来,愿望说出来真的就不灵了。
最后,他没吃到荔枝,他也没和他一直在一起。
*
许多年后,我从老媒人口中得知,叔叔的妻子喜欢的人是女子,我不得不想起那场近乎奇妙的旅行。
所以他们没有孩子。每当我去拜访叔叔时,他和婶婶看起来相处的那么和谐却仍保持着一种距离感,迫于家庭,两个不相爱的人在一起了;迫于世俗,两对相恋的人从此天涯海角。
同一年,我还得知了一件事,那是我父亲告诉我的。
吕嘉禾走了,他也走了,自己一个人带着床板下所有的信和不多的钱骗她母亲说出去闯荡,有很长一段时间,家里人都不知道他在哪,但每一年他都会给家里寄钱。
二零一零年,青海发生了一场大地震,章枫遇难了,家里人见到的只有他的尸体,天灾、人祸,他一个也没能幸免。
章枫只有一个母亲,这么多年来除了政府补贴,很多时候都是我爸在帮忙,你说,我爸现在还怪他们吗。
我不知道叔叔是否知道章枫的消息,距离他们最后一次相见已过去整整三十年了,这么多个日日夜夜,思念无休无止。
……
那个时代的人们迂腐、封建,心中压着一座偏见的大山,一个人两个人推不动也翻不过,只能躲在山头的这一边。
那,这个时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