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与皇子》露露斯

2、回忆与夙愿

　　城市，无非就是这样。
　　楼房，公路，桥梁——这是不动的。汽车，行人，少见的飞鸟——这是运动的。中国城市都是这样没情调，尤其是处处都在施工的这里，仿佛一件穿了补补了拆拆了再补的旧衣服，满目疮痍。而我明明不想看这些，却还是拽着路尔雅一直逛。就好像，不接着逛就会错过什么事。
　　“你来找我，不耽误工作吗？”我漫不经心地问。
　　“我平时都不休假，所以剩下很多假期，足够陪你消磨。”尔雅弯起眼睛，“而且，我不来追你，你一定就跟别人跑了。”
　　我瞪他：“我有那么见异思迁吗？！”
　　“一点点。”他笑着伸出小拇指比划，见我不理他，又说“你好像特别喜欢古董。”
　　“没错。”我煞有介事地点头，“我觉得我用过它们，好像，它们能告诉我些什么似的。”
　　忽然，我耳边响起一个低沉的声音，如风一般呼啸而过：“别找了，它们什么也不会告诉你！”
　　“什么？”我一惊，望向四周，又看着尔雅，“你说的？”
　　路尔雅一头雾水：“我说什么了？”
　　我摇着头，退了一步，身后是暂停施工的工地。
　　那的确不是尔雅的声音。那么，那是谁？难道是幻听？
　　我有些惊慌地又退了一步，突然听见头顶风声呼啸，耳边响起尔雅的叫喊。我瞟见他大惊失色地扑过来，一抬头，一块钢筋正在急速黑暗着我的天空。
　　我的第一反应就是：钢筋正好我砸向我，会死。
　　一时间，风声，呼喊声，心跳声，头脑的嗡嗡声疾驰在我耳际。我眼看着钢筋砸向我，却手脚僵硬，动弹不得。
　　千钧一发之际，一片暗绿色的影子遮蔽了我的上空，一闪而过，如风一般。我被尔雅扑倒在地，钢筋深深砸入地面，蔚蓝的天空一下子重回眼帘，天地间一片寂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尔雅惊恐地瞪着眼睛，喘息着，完全回不过神。我则看向那块差点要了我的命的钢筋。它嵌入地面至少五厘米深，却在离我们有一米远的地方。
　　那上面，分明有爪子重重划过的印记！
　　有人，在一瞬间，把钢筋推开了！！
　　旁边，尔雅踉踉跄跄地爬起来，一脸惊魂未定，对我说：“这、这里太危险了，先离开吧。”然后不由分说地拉起我，跑到路边叫了辆出租车，把我一下子塞了进去，对司机说：“去XX旅馆！”他关切地望着尚未回神的我，不断叫着我的名字，还狂躁地抓头：“妈的，不会摔脑震荡了吧！”
　　然而，我知道我很清醒，或者说，异常清醒。我头脑中建立的记忆迅速地串连起来，我感觉到与刚才类似的场面一次又一次地发生过。我小时候差点出车祸，有人把我推开，车上留下了爪子的痕迹；我走独木桥差点坠入湍急的河水，有人一把抓住我，我眼前掠过了暗绿色的虚影；还有一次，我被人抢劫，在我抢回包时，劫匪拿刀刺过来，却还没碰到我就毫无预兆地倒下了，还有，还有……
　　每次都能看到那个一晃而过的影子，每次都有！
　　忽然，一连串破碎的画面涌入我的脑海：天空，草原，我骑着健壮的枣红马，那是我的追风（我怎么知道它叫追风？）。我身后响起嘚嘚的马蹄声，景吾骑着黑色的飒影小跑而来（我如何得知它名为飒影？）。
　　然而，画面又一下转到大漠，风起云涌，号角满天，身着厚厚甲胄的士兵提着长矛浩浩荡荡向敌人冲去。我身披战甲杀入敌军，浴血奋战。登时狂风大作，黄沙漫天。我被敌人包围，陷入困境。
　　这时，画面再次转换，景吾如战神一般出现在天边，夕阳在荒漠中投下他长长的影子。他突入重围，与我背对背抗敌，一挥重剑，周围便倒下一片。
　　眼前的画面不断跳转，厮杀，退军，狂风，血迹。
　　战后，我军胜利。大漠中横尸遍野，血流成河。唯余残箭破兵，不见人烟。而我，则在军帐中圈出又一个收复的失地，正在心中亢奋，却见景吾黯然进来。他看着我，沉默了好久，淡淡地告诉我一个晴天霹雳一样的消息：
　　“皇上得了急症，薨了。”
　　我觉得，世界一下子垮了下来。所有亢奋和胜利的火焰都被噩耗浇灭，我面色惨白，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不禁后退了一步。
　　景吾不看我，又把头低了低，接着让世界垮塌：“二皇子，已经即位了。”

　　思维跳出残酷的画面，出租车内，我双手撑着即将爆裂的脑袋，听着耳边那个一直在呼喊我的声音越来越大。他在狂喊，他在叫嚣。就想要从瓶子里逃出来的魔鬼，狰狞而疯狂地大笑。我忍着痛苦，瞥向汽车正在逐渐靠近的展览馆，忽然知道了那里在展出的是什么。
　　是一块造型古朴的龙形玉佩。
　　穿过层层阻隔，我居然直接看到了展馆里面的景象！
　　那块玉佩静静躺在展馆中央的玻璃圆罩里，仿佛上古神龙化成的一般，庄严、肃穆，不怒而威地俯视着虔诚朝拜的万物苍生。
　　我看着它，忽然冒出一个奇怪的想法：是它一直在召唤我！
　　玻璃罩旁边，一个绝美的男子斜倚着，他冲我笑着，手竟然直接穿过玻璃罩，抚摸着那块玉佩。
　　那是我昨天在展馆门口看见的人，是我梦到的“自己”，是四皇子！
　　“你忘了吗？“他用一双勾人的凤眼懒懒地望着我，动了动龙形玉佩，“这个，可是你的东西哦。”
　　我手指一颤：“…我的？”
　　他不耐烦似的闭着眼点了点头：“没错啊，这可是景吾为你要来的宝物呢。”他忽然眯眼笑着，用那双幽黑的眸子望着我，一连邪邪的样子：“你真的忘了吗？”
　　这就是我在梦醒后回忆不起来的……
　　他顿了顿，转过头去自顾自笑着：“这玉佩可是你父皇的心爱之物，他说，神龙一旦觉醒，将一统天下。”
　　“这可是他寄托给最爱的玉佩的夙愿。”
　　“而你，不也把记忆附着在它身上了吗。”
　　“什么？！”
　　“你忘了？”他靠在玻璃罩上，歪头看我，几缕发丝垂到眼前，魅惑至极，“是你的记忆，创造了我哦。”
　　“我是你千年前的记忆，千年来，不断的呼唤你。提醒你一件事。”
　　我看着他，竟然止不住地颤抖：“什么事？”
　　他眼中飞快地闪过一道寒光，冷冰冰地看着我，缓缓开口，一字一顿：“别忘了景吾是怎么死的。”
　　“别忘了，你•爱•他。”
　　我只觉得自己瞬间僵住。
　　“我爱他……？”
　　这怎么可能…遥远的深宫，皇子与武将，永远不能开口，不可能有结果的……
　　“怎么，你还记不起来？”千年前的四皇子绝美地大笑着，一双勾魂的眸子半眯起来，直看入我的灵魂，“给你看看二皇子登记后的记忆吧。”
　　他一说完，我眼前的一切如云雾般散开，他似乎在很遥远的地方冲我癫狂地笑：
　　“你有权利想起来！！”
　　“在你记起一切之时，便是我的复活之日！！！”
　　我努力地够向他，想要回到刚才的画面，惊慌地大喊：“你去哪？你要给我看什么？回来，回来！！”
　　然而四皇子已经消失在上空，一个熟悉的场景出现在眼前，又是草地、湖水与楼台。千年前的一切在我眼前又一次上演，我作为一个无法逃离的观众，看着那一切发生在我身上，羞辱，疑惑，震惊，恐惧，还有撕心裂肺的痛苦。
　　终于到了最后。黑夜，灯火，皇帝寝宫外。景吾倒在血泊中，手中紧握一把沾了血的匕首。侍卫疯狂地拿刀在他身上乱刺，刺得千疮百孔，刺得他面目全非。我只披了外罩便冲过来，却被左右拦住。他看见我，挣扎着向我伸手，满是鲜血的脸已经难以辨认，却在努力笑着，叫着我的乳名：“倾儿…倾儿……”
　　我的泪腺顿时崩溃，声泪俱下，想要不顾一切冲过去，却被旁边的人紧紧钳住，无论怎么奋力也挣脱不开。我看着那已经全是血迹的刺刀不停歇地落下，我看见淋漓的鲜血不断涌出。我眼睁睁地看他死！却什么也做不了……他一直痴痴望着我，直到他的大手无力地坠下，直到他的身体不再动弹，直到他的目光越来越暗淡……
　　他用最后一丝力气对我笑：
　　“倾儿…不让任何人伤害你…绝不让任何人伤害你……”
　　他的眸子，仿佛深潭……
　　他的头垂下，再也不会昂起来……
　　他到最后一刻，都在对我笑……
　　世界，刹那间寂静了，仿佛我也在那一刻，随他死去。我无神地看着他，跪倒在地上，只有泪水还在不断的流，直到流成了血水。
　　这时，御医忽然惶恐地跑出来，一下子摔在地上，他颤抖着，断断续续地说：“薨了…皇上薨了……”
　　这个皇上，曾被称为“二皇子”。
　　当年，在我回京以后，二皇兄已经登基称帝。他恨我从小光芒就将他掩盖，恨父皇眼中只有我一个，对我百般羞辱，甚至企图侵犯我，想要给我最大的痛苦。
　　于是，景吾便杀了他，用被侍卫乱刀砍死的代价。
　　于是，我便继承兄位，开创了前所未有的盛世。
　　我他妈，真是个混蛋……

　　记得小时候，景吾问过我：“倾儿，想做皇帝吗？”
　　那时我也毫不避讳，笑嘻嘻地回答：“当然，做父皇那样伟大的皇上，是我最大的理想！”
　　在那么小的时候，景吾已经有了一双深潭般的眸子。他看着我，沉默了好久，神情那般坚毅。我不知他在想什么，只是感觉，他似乎做出了山岳般不容动摇的决定。
　　景吾…景吾……
　　我想着他，泪如泉涌。
　　我一直穿着白衣，孤独的坐在天地间。蓝天、碧草全都没有了，只有我，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突然，我眼前的画面猛地一震，千年前的世界分崩离析，又回到展馆和四皇子那里。可是这次，四皇子却不复淡然，对着某个方向满脸惊恐，护住身后的龙形玉佩，疯狂地摇着头大叫：“不，不要！！！”
　　然而，一只手轻易地穿过他的身体，毫不费力地击碎厚厚的玻璃罩，伸向那块玉佩。那只手大得骇人，长着暗绿色的钢铁一样的外皮，还有长而尖利的爪子……
　　我几乎失声尖叫。

　　“停车，快停车！！”
　　出租车内，我的双目没有焦点，发了疯似的敲着车门。
　　路尔雅一把从背后抱住我，慌张地叫道：“怎么了，你要干什么？”
　　“他要把它毁了！！！“我眼中盈满泪水，“它要是毁了，我的记忆就再也回不来了，我就会又一次忘记景吾了，我就再也不记得我的誓言了，再也不记得，我爱他了！！！”
　　路尔雅一头雾水，却紧抱着我不放，“虽然听不懂你说什么……可是很危险啊，不能下去啊！！”
　　咔嚓。
　　那样细小的声音，就像把树叶从树上撕下来，就像冰面裂开第一道缝，就像世界刚刚开始破碎。我一下子停止挣扎，就那样被路尔雅抱在怀里，开始无声地流泪。
　　那只狰狞的大手缓缓松开，任手中的粉末随风而逝，形成阳光下的一条银河。
　　他将那块玉，握成了银河……
　　四皇子脚下一软，跌坐在地上，呆呆望着这一切。他的身体开始变得透明，透明。忽然，他美丽地惨笑了一下，他轻声问道：“景吾，你何求啊……”他就带着那样令人绝望的美丽，带着千年的记忆，无法抗拒地，消失殆尽。
　　他消失了。带走了亭台楼阁，带走了大漠疆场，带走的壮烈的夕阳，带走了漂亮男孩与坚毅少年坐在草地上，拉着钩说：“永不分离。”……
　　一切，都是一场唯美的剧，至此，已经剧终。
　　出租车里，我也陷入了无边的黑暗。

　　黑暗中，我做了一个梦。那是千年前的我死后，来到轮转之神面前。他问我，你对下一世有什么愿望。
　　我笑了笑，说：“下一世，不，以后的每一世，我都要生为一个女子。我要保持今生的容貌，去寻找景吾，无论他是小孩、老头、丑八怪。我要让他认出我来，然后，缠他一辈子！”
　　“哦？”轮转之神饶有兴趣地笑，“如果，找不到呢？”
　　“那就一直找，一直找，找遍天涯海角，找遍所有人。”
　　“我一定要，让他幸福！”

　　后来，我又做了另一个梦。
　　同样是轮转之神，却换了主角。那是一个坚毅的男人，他的双眸，仿若深潭。轮转之神问他，你对下一生什么愿望。他笑了笑：“我不要下一世。”
　　“哦？”
　　“我不要转生的权利，就让我保留今生的记忆，做一个游荡在世上的老不死的怪物。相对的，你要给我最强的力量，最快的速度，最高的智慧，让我成为最有力的存在。”
　　“可以是可以……”轮转之神掐着下巴，“即使你变得丑陋，恐怖，不能说话，不能见光，不能被人看见，不能再见‘那一个人’？”
　　“没关系，那样正好。”
　　“就让我变成最强大的怪物，生生世世守护他，日日夜夜保护他，不让他受到一点伤害。”
　　“就让他，永远别再看到我，永远别再，记起我……”